九月寓言(32)

2025-10-10 评论


  庆余再没吱声。

  不久,庆余选中了牛杆。一些光棍汉说:“该死的牛杆!”牛杆见了庆余就满头虚汗,一双手直哆嗦。赖牙说:“熊东西,怕什么?好生过,她犯毛病,你用左手打她。”牛杆点点头。可他的手还是抖。庆余指指他对年九说:“叫爸。”年九提提裤子,把唾沫喷到了牛杆的脸上。牛杆擦擦脸说:“好……孩儿。”庆余让牛杆搬到小屋里住,牛杆死也不肯。他说:“金祥老哥用眼瞅我哩,我不敢哩!”后来他们就封了小屋,一块儿搬到牲口棚里了。

  不久前庆余为牛杆摊制的煎饼装了满满一囤。这么多的煎饼,差不多盖过了牛马粪尿的气味儿。那些牲口槽里装满了草节,成了年九最好的睡床——他跳进去躺下,一双长腿搭在槽沿上。他这个牛槽睡一夜,那个马槽睡一夜,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庆余喊儿子回炕上去,儿子一蜷缩到了槽底。她有一天试着躺到了槽里,让牛杆好找。他找到了她,就取了筛子晃着,让碎草屑慢慢盖过她。她藏在草里笑,肚子一动一动,引得牛杆也跳进了槽里。白马低下头吃草,舌头不停地舔他们。年九趔趔趄趄提一桶水,每个槽中倒一点儿,剩下的全部浇到了牛杆和庆余身上。他们水淋淋地站在槽中,手扶白马。牛杆说:“这是一家哩。”他的话音未落,黄狗又懒洋洋地走过来了。

  他们在一块儿行走,一块儿喂牲口,一块儿嚼着黑煎饼,形影不离。有人甚至偷看过半夜的情景,说他们都堆在一块儿,连黄狗也掺在其中。那时他们鼾声如雷,已经没法分清男女老幼了。牛杆木木的神色开始变化,嘴角两边的括号在开大,仿佛要括进更多的东西。谁都知道这是脏女人庆余滋润了他,不过他也将不久于人世。仿佛老天爷早已开好了一副账单,村里的人总是入不敷出。大家都知道牛杆无力陪伴庆余,正像不自量力的金祥一样。庆余是多么奇怪的女人哪,简直像一块阔大无垠的泥土,无声无息地容下一切,让什么都消逝在她的怀抱中。她先用黑煎饼把你的嘴巴喂饱,然后再从从容容打发你走。牛杆得意忘形的时候曾对人感叹:“金祥老哥无福哩,落下老婆孩儿给我。”没人接他的话茬儿。因为谁都知道事情将以何种方式了结。庆余会毫不费力地送走一个又一个光棍汉,同样也会摊制出一囤又一囤的黑煎饼来。她是老天爷派给鯅鲅的一个多么好的女人。

千层菊开花之前,风中有一股酒味儿。去海滩哎,去哎,小村里的年轻人又喊又叫。没有办法,疯张的日子又来了,鯅鲅又该摇头摆尾啦。海滩的酸枣棵上挂满了枣子,年轻人急不可耐地下手了。他们每年都打下一堆堆酸枣,搓去枣皮枣肉,把枣核儿卖掉。没人敢鄙视荒滩上的这个季节。赶鹦领上她那一伙在丛林中出没,又黑又长的辫子任人抚摸,两条罕见的长腿像小马驹一样踢踢踏踏。大家都带了干粮,中午就待在野地里,点上一堆堆火。太阳晒着灰烬,晒着赶鹦的脑壳。她的近旁就是憨人,他像老羊一样打着瞌睡。赶鹦常常去捏他结疤的鼻子。烈日下大伙全躲进树荫里了,赶鹦叫喊起来,有人哧哧笑,并不回应。憨人拔来一棵酸菜,把老叶剥下来吃了,将剩下的嫩叶芽送到赶鹦嘴上。一条绿花蛇弯弯扭扭爬来,憨人救火似的扑上去,捧起大把沙土扬洒……

  “你知道千层菊花蕊儿是什么味儿吗?”柳树荫下高颧骨的喜年问姑娘金敏。金敏长了一副平肩膀,显得方方正正。她一条腿跪着,一条腿伸出——喜年的头就枕在这条腿上。他的脸土黄,脸形像枣核。金敏不答。他的两手插进黄色的乱发中,笑了。太阳花花点点印在他们身上,蚂蚁也爬上来了。金敏看到喜年的淡色胡子,就伏下身去亲了一下。喜年梦呓般咕哝:“我听见河水声了,噜噜噜噜,像大风刮布单哩。”金敏哧哧笑了:“你长了只驴耳朵呀?”喜年说真的,小时候蹲在河岸上能听见水草间有大鱼咕咕叫……他的耳朵蜕化了,如今只能听见人的声音——谁都能听到的一些声音。金敏撇撇嘴。喜年一直闭着眼,却说:“你撇嘴了。”金敏用手挡在他的眼睛上方,他马上说:“把手拿开。”金敏说:“天,古怪的人!”她捧着喜年的头,认认真真地看。他不算好看,可他是做活的好手,她亲眼见他用手推车推过两三个人才推得动的黑土。那时他的裤子用力一扭就破了,露出了脏乎乎的皮肉。他的鼻头像小猪一样,永远湿漉漉的。她用衣襟给他擦了一下鼻子……有一年秋天,喜年和憨人爸在场院看粮,她去看他们,结果出了事。憨人爸叫弯口——他夏天图凉快,在大碾盘上蜷着睡了一觉,醒来后腰永远也挺不直了,那弯儿就像碾盘的弧度一样。弯口彻底不眠,喜年胡乱窜悠。金敏见他钻到了场角的大草垛子里,以为赶鹦那一帮也在,就随他进去了。谁知里面塞紧了麦草,往日的通洞不知被谁堵死了,她想倒退回来,结果洞口也没了。她只得硬着头皮乱扒。有一只大手从草间伸出来将她揪紧了,她刚喊了第一声嘴巴就填进了一团草。那个人像刺猬一样拱过来,一声不吭……第二天金敏到田里做活时老要偷偷抹泪,喜年走过去说:“不用生气了,昨夜是我哩。”金敏还是哭。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终于明白这辈子是喜年的人了。她不敢想她会嫁给外村人,她天生就是鯅鲅老婆,要为这些远道迁来的人传宗接代哩!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心疼他。如果搞到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她就用一层层土纸包了,放在贴身的衣兜里暖着,寻个机会给他吃。这个男人哪,这个准定会做丈夫的家伙啊,你的头好沉,压得我的腿都麻了!我的好人哪,俺想夜夜搂抱的人哪,你让俺好好看一会儿,俺兴许今年冬天给你做个小棉袄呢!金敏看着这张风干了似的、毫无油性的脸,突然发现了三两道皱纹。她叫起来——不足二十的人啊!喜年一睁眼,金敏发现他长了一双马眼,只不过太小,向上吊着。她倒吸口凉气,心想喜年是大马托生的啊,注定了一辈子拉车挨鞭抽打的命——他不会有更好的命了!金敏不顾一切地亲着、亲着。喜年嘿嘿笑了。这是老实人的笑声啊——他是老实人吗?他压住了俺,他把两个土人的命贴到一块儿了。金敏眼窝热起来,她要一生一世学做他的好女人。比如这顿午饭吧,前一天她不顾家里人的盯视,调制了地瓜面,又铺了一层玉米面,掺了浸好的干槐花,卷起来拍成一张饼。他们两人分吃了这张饼,周身甘甜。他俩的头发揉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风把远处的绿草吹得火焰一样燎动,散在其间的野花如同星星般闪亮。喜年看着前方,快活得连连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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