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道:“那末,我就不奉陪了”。洪俊生道:“我还有一句话问你,我有一个朋友,有几部宋版书,愿便宜出卖,你要不要?”杨杏园道:“我虽不要,我路上却有人要。不知是几部什么书?”洪俊生道:“我是个外行,我哪里知道?你要看那个书,却是现成,现在放在未央俱乐部,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看。”杨杏园道:“未央俱乐部不是在报子街吗?那里离我们报馆不远,哪天你可以顺便到镜报馆约我去看。”洪俊生道:“我回头便要到俱乐部去,今晚你若愿意看,编完了稿子,可以到那里去找我。”杨杏园道:“那恐怕有两点钟了,不太迟吗?”洪俊生道:“不迟,不迟,两点钟正是热闹的时刻哩。你尽管大模大样的,往里面走进去,谁也不来问你。什么地方人多,我就在什么地方,包你就寻着了。晚上回头我再打电话约你,好不好?”杨杏园道:“这倒也使得。”说毕,便坐车到镜报馆去。
走到编辑部里,听差送上一封信,上面写着杨杏园君亲启。看那笔迹,是吴碧波的字,拆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午间消寒小饮,遇伊人于奇园中,意态阑珊,非复若昔日之活泼泼地。据云杯弓蛇影,情海多波,足下梦觉扬州,名甘薄悻,别枝飞上,消息寂然,言下泪眦氵丸澜,使人之意也消。弟生平好打不平,况在美人,为公道计,不能不吹皱一池春水矣。兹与足下约,请即夕负荆请罪,即夕不能则明夕,明少不能则后夕,后夕不能,则是终不往也。某不才,必有以所以服足下者。白香山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古人邂逅之间,犹设想如此,君乃忘怀旧雨耶?走访不遇,匆匆草书留此,惟足下察之。碧波白。
杨杏园看了,眉头一皱,将信几把扯碎,使力揉作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便坐下去编稿子。说也奇怪,也不知什么原故,心里好像有一件事,没有办成一样,总觉不很舒服。自己便到字纸篓,去寻那封信,无如先撕得太快了,信已成了一团碎纸,寻出来也合不拢,只得算了。到了一点钟,洪俊生果然来了电话,说在未央俱乐部小客厅里:“请你就来。小客厅在第二个院子东边就是,你来了,径直来找我,不必问门房,那反而多事了。”杨杏园接了电话,恰好事已做完,就上未央俱乐部来。可是到了门口,又徘徊起来了。
原来这门口的电灯通亮,沿门的两边,排列了许多马车汽车人力车。想了一想,既然来了,且照着洪俊生的话,当真一直便往里走,也没有谁去拦阻他。走到第三个院子里,仿佛听见许多人争吵的嘈杂声音,像是许多人相骂,又像是什么会场上,有许多人在那里辩论什么似的,只是听不出来,是一种什么声浪。忽然一阵檐风,由墙的犄角边吹了过来,只觉得一种很浓厚的气味,冲人的脑子。仔细闻一闻,却是鸦片烟味。他想俱乐部里有鸦片烟,这也是一种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像这种浓厚的气味,好像在烧烟土一般,却很奇怪。他正在这里想,忽然洪俊生在身后边叫道:“在这里,在这里。”杨杏园回转头来一看,洪俊生站在厢房门口招手。他走了进去,房子里并无别人,小圆桌子上,却摆了两个菜碟子一碗汤,有半碗蛋炒饭放在一边。洪俊生笑着问道:“你可吃饭?我请你。”杨杏园道:“我刚吃的稀饭,不能再吃。但是你怎样一个人在这里吃起饭来了?”洪俊生道:“我有个朋友,刚才中了一宝,赢了三百多块,我说着好玩,要吃红,谁知他真顺手给了我一张五元的钞票。我正肚子里饿了,就拿了这个钱,吩咐厨房开一客饭来吃,带着在这里等候你。”杨杏园听了这话,一看桌上的菜,一碟花椒鸡,一碟烧冬笋,一大碗雪笋汤,并不像随便的菜。便问这是怎么算法?洪俊生道:“照规矩,是半块钱一客。他菜弄得好些,大概总是给一块钱。若要点菜吃,那就贵一点。”杨杏园道:“还能点菜吃,那不成了小馆子吗?”洪俊生笑道:“小馆子的菜,未必还有这样齐备。”
杨杏园道:“这样说,未央俱乐部里的人,都成了老饕了。”洪俊生坐下去吃饭,笑着把饭吃完,放下筷子,抽出手绢,揩了一揩嘴。笑着对杨杏园道:“你以为这个俱乐部的人,也像九号俱乐部一样吗?这里面的艺员,不一定是两院的分子。所谓艺员,乃是手艺的艺,不是会议。上中下三级,每天来来去去,也不知有多少人。
三个人里头,有一个人吃饭,这小厨房的生意就很好了。“说时一个穿了围裙的厨子,拿着一只托盘进来收碗。对洪俊生道:”四爷今天怎样?“洪俊生道:”我没有动手。“厨子道:”今天好热闹的场面!听说有一万多的输赢。刚才齐子雪捡了一个便宜,一句话,得了一千块钱,这不是点得着火的运气吗?难怪人家新升局长哩?“洪俊生道:”怎么一句话捡一干块钱呢?“厨子道:”今天来了一位新冤桶,不知道是哪部一个佥事,带来了三千块钱,一定要作庄,不到几宝就输了两千。他急了,说:“还有一千块钱,我要双,作一宝卖了出去。‘齐子雪正背着两只手,站在桌子横头看宝路,正在等机会啦。听了他这句话,随口答应一句,说:”我买。’这位佥事不等人家说第二句话,往上一跳,抬起手来,使力叫了一句双,一下就把宝盒揭开,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单。他摇了两摇头,叹了一口气,把面前堆的十叠钞票,双手往齐子雪面前一推,说道:“你拿去,你拿去。‘一声不响,红着脸,就走。你想齐子雪的话,是随嘴说的,本来成心讨他的巧,揭开来是个双,他掉转身就走,你奈他怎样?这位佥事当时就是不叫他拿出钱来比一比,至少也应该重问一句,问他算话不算话呀?等到自己一揭开,你输了,你的钱摆在桌上,还收得转去吗?”厨子指手画脚,正说得高,兴,外面有人喊道:“老刘,你收碗怎样收这半天?还不快来。”厨子听见叫,便将碗收着走了。杨杏园问洪俊生道:“这样说来,你们这里,竟是一座很大的赌局了。”洪俊生道:“也不算大,不过有人保险,办得很热闹。”杨杏园道:“不赌钱,也可以去观场吗?”洪俊生道:“可以,赌场上,是没有阶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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