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238)

2025-10-10 评论

  杨杏园拿了一本《李义山诗集》,放在桌上,看了几页。因坐的地方,便是三个抽屉,不觉垂手将右边一个抽屉打开,杨杏园信手一翻,朱丝格纸里面,翻出了一个纸订本子,上面写了“秋心集”三个字。底下写了“冬青闲课”四个字。杨杏园知道,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便拿了出来,摊在桌上看。那上面全是近体诗,和词的小令,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著,第一行,便记年月,大概这个本子,仿人家诗集的办法,也是分时代的。杨杏园因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却从后面倒往前翻。最后的一页白纸,只写了一大半。这页最前面,却是一阕词。那词道:风前习习帘波碎,鹦鹅呼茶,惊起南窗睡。
  几度凝眸军不忆,梦中得句都忘记。
  门掩绿荫凉似水,不待秋来,先有秋来意。
  寒澈玉屏愁独倚,菱花相对人憔悴。
  但是这是改的文字,原来的把墨涂了,映着光一看,好像有“断句吟成愁意味,写入蛮笺,作个书儿寄”,一行字。杨杏园想道:“原来的很好,这样一改,反而平淡无奇了。后面一阕词,是《浣溪沙》,那词道:残月西斜意可怜,寒光着树淡于烟,寒虫吟到碧窗前。
  玉露垂垂鬟髻冷,栏干倚遍不成眠,晚风吹梦过秋千。
  杨杏园念了一遍,怆然有感。想道:这种词哀怨绝伦,说是她这样持重的人作的,真教人不肯信。好好的一个读书女子,填这样伤心已极的词,恐怕将来没有什么好结果。我明天写一封信来劝劝她。将这一阕词念了两遍,后面又是一阕《一叶落》。杨杏园念道:“听听听,更初静,落梧瑟瑟鸣金井。”念到这里,只听见李冬青在外面说话,似乎要进来的样子。杨杏园心想,看人家的著作,虽然不要紧,究竟没有得主人翁的许可,总有些造次。连忙就把那个本子,放进抽屉里去。刚刚把抽屉关上,李冬青就进来了。她一眼就先看杨杏园面前,摊的是什么书,走近前来,见是《李义山诗集》,便笑道:“一个人坐在这里,究竟嫌寂寞,我舅舅回来了,请客厅里坐罢。”杨杏园心里,实在不怕寂寞,而且坐在这里,也并不觉得寂寞。不过李冬青既然请他到客厅去坐,当然不能不表示欢迎,便道:“好极,我正要和方老先生谈谈。”说着,便到前面客厅里来。

  那方好古把棋子棋盘全放在桌上,拿着一本日本人印的围棋谱,在那里看,一只手伸在棋子盒子里,抓着棋子响,口里念着,手里还是在抓。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最后,拿手拍着桌子,笑道:“对了。”杨杏园笑道:“方先生好用功。”方好古抬头一见杨杏园,笑道:“阿唷,客进来了,我一点不知道。请坐!”杨杏园道:“我早就来了,刚才在里面查一篇书。听说方先生一早就到庙里下棋去了,这样有兴,棋一定是好的。”方好古道:“那是啊!
  对门那个慧空和尚,你别看他四字都来,倒下得一手好棋。“杨杏园一听,不由得笑了。方好古道:”杨先生你别笑,可是真话。我不懂他这个不论荤素的和尚,怎样会下出这一手好棋?再说下棋一样事,似乎也是天性中带来的。我常在中央公园春明馆里看见有一对上十岁的小孩子,和国手对着,居然只差半个子的位分。我白下了几十年的棋,我就不解何以不如他?“杨杏园道:”这倒是真的,听说有棋神童之号。不过就算是个棋神童,造成一个国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方好古笑道:”我猜你就不会下棋,不懂得这里面的趣味。也不要说没有好处,这个小孩子的父亲听说是一个金事,棋倒平常。现在因为带这两个小孩,进公府去下过几回棋,到平白添了好几个差事,岂不是好处?“杨杏园道:”这也是碰得好,现在这位老总,正是喜欢下棋的。遇到别人,就不行了。公府里养着这样下棋的朋友,有十几个,谁不是拿几百元一月。有两个日本名手,就因为会下棋,充当顾问,每月拿三百元薪水。“方好古道:”阔人的嗜好,真是怕人!不过好玩罢了,每月倒要花一万八千的。“杨杏园道:”汗出在病人身上,反正是国家的钱,多用几个顾问,又要什么紧?“方好古搔着头皮道:”是真的,人总要有一技之长。就是会下棋,也不愁没饭吃。“李冬青忽然在外面答道:”怎样没饭吃?我都预备好了。“方好古杨杏园听着,都笑了起来。
  李冬青因为正忙,并没有进来问他们笑些什么,自去作事。方好古因为谈棋谈的正是高兴,只管往下谈,也就没有理会。只有杨杏园在窗子里望着窗子外,见李冬青系着围裙,卷着衫袖,跑进跑出,老大不过意。他们谈了两小时的工夫,李冬青已把饭办好,就和她家里的女仆,收拾上面正中的屋子,将菜饭全摆在桌上,然后自己脱下围裙,舀水洗了手脸,放下衫袖,亲自到客厅里请杨杏园方好古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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