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袁经武是个技术教师,家里也有个小小客厅,听差把他一引,引到小客厅里来。正中横着一张红木炕,上悬信武将军亲笔画的一丛墨竹。旁边是彭刚直一副对联,“威武不能屈,力行近乎仁”。左壁悬了一张前任总统画的一笔虎,也有一副老对联配着,是“缓带轻裘羊叔子,纶巾羽扇武乡侯”。右壁四副故事画,乃是圯桥进展之类。对面对,一列八把太师椅。炕几和方桌上,也陈列一些古玩,却有两样特别的。一是一柄古剑,一是一只磁器的五色斑斓神虎。张敏生一看,这屋子里,倒是别有风趣,一望而知袁氏父子,虽是武人,却也很解事。不多大一会,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穿了一套猎装,黑黑的皮肤,身体魁梧,精神饱满。一脚跨进门,对张敏生注视了一番,然后笑道:“你老哥,莫非是来会家父的?”张敏生道:“阁下是经武先生?”袁经武笑道:“草字经武。昨天家父说了,今天有位张先生到这里来,我想就是张先生。”张敏生道:“兄弟姓张,老先生在家吗?”
袁经武道:“在佛堂里,可以引张先生去。”于是他在前引导,转了几个弯,进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上面三间正屋,全打通了,正中悬着一副如来入定的大圣像,下面一张琴台,只陈设了一只墨石古鼎,一磁盘香椽,一只大木鱼,并没有信香纸烛之类。屋子四周,都是经书的架子,和百叶梅花的小盆景。不但没有古玩陈设,连桌椅都没有。地下干净无尘,一列排着五个高矮蒲团。袁卫道和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和尚,相对在蒲团上坐着。老和尚手里念着一把佛珠,用指头一个一个的掐着,眼睛似闭不闭,脸上似笑不笑的和袁卫道谈话。张敏生一进门,他两人都站起来,袁卫道便给两个人介绍,那是张先生,这是清水方丈。张敏生见老和尚慈祥的面目,和蔼可亲,便对他一鞠躬。清水合掌笑道:“我们有缘,请坐。”袁经武退出去,他们三人都在蒲团上坐下。张敏生和袁卫道谈了几句话,那和尚却是手上掐着珠子,一声不响。
袁卫道道:“昨天我在酒店里看见你,心神不安,拚命的喝酒,我就料你精神上很不自然。今天你又变了一个样子,好象心里有一桩事,极想丢开,又丢不开似的。
我听你说话之中,不断的想心事,常常丢了下旬,你心里一定很乱呢。“清水笑道:”何必管人家的心事?“袁卫道道:”我问明白了,好替他帮忙。“清水摇摇头笑道:”这个事,你不能帮忙。“袁卫道道:”怎么不能帮忙?“清水笑道:”生米煮成了熟饭,应当怎样?“袁卫道分明知道是一句机锋,可以参禅,但是自己是个豪爽人,哪里能这个,却是默然无语。张敏生本来喜欢研究哲学,佛书也看过一点,这时听了清水的话,忽然大悟。便道:”生米煮成熟饭,就吃了它。“清水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拍着张敏生的肩膀道:”你有缘。“说毕,掀门帘笑着去了。张敏生呆了半天,便问袁卫道道:”这老和尚在哪个庙里?“袁卫道道:”他是个有德性的和尚,和北京城里这些开和尚店的和尚,是不通往来的。他现在住在后门一个小庙里,只有一个粗和尚给他烧饭。许多大庙大寺请他去,他都不去。据他说在北京城里稍微耽搁一两个月,就要上五台山去。我向来不喜欢和尚老道,因为他们全是些混帐东西,惟有这个老和尚,真是干净人,我自从认识他以后,非常佩服他,也慢慢的信佛了。“张敏生听了袁卫道的话,自己默然了一会,说道:”老先生的话不错,这个和尚,是个有本事的和尚,和他多谈几句话,也要开智慧的。“
张敏生谈了一会,自回寄宿舍来。一个人间坐了一会,忽然一笑,连忙打开抽屉,取出信纸信封,写了三封信,这三封信,一封是呈给校长的,说是本人要到一个远地方去,呈请退学。一封是留别各位同学的,说是本人要到一个幽静地方,去研究哲学,恐怕以后不容易见面了。一封是写给他叔叔的,说是自己看破了世事,要去出家,家里不必找了。张敏生将信发出去,一直便来找那清水方丈。清水捧着一本经,正盘坐在蒲团上,并没有注意身外,张敏生走上前,恭恭敬敬,双膝一屈,就对清水跪了下去。清水一抬头笑道:“你不是在袁家相会的那位张先生吗?到这里来做什么?对老僧行这个大礼,却是不敢当。”一面说着,一面立起身来。张敏生道:“师父曾说和我有缘,我是来结缘的,希望师父慈悲慈悲,收留我做一个弟子。”清水道:“什么?你想做和尚?做和尚并没有什么快活。”张敏生道:“没有什么可以快活,那才是真快活。”清水笑道:“好,我收留下了。我们厨房里,你们大师兄正在煮饭,你帮着他煮饭去。”张敏生欣诺,就做饭去。自这天起,高高兴兴,做他的和尚。可是他的同学,接了他的信,见他不知去向,有知道失恋这段故事的,都疑他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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