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便掀开门帘子道:“请进来坐。”花君一进门,看见吴碧波,是一个面生的人,未免略停了一停。杨杏园道:“这也是剑尘的朋友,还到你那里去过呢。”吴碧波便笑着迎了起来说道:“你还记得有个喝醉了酒的人,打破了一只茶杯吗?”
花君把一个指头,按着嘴唇想了一想,笑道:“你贵姓是吴,是不是?我太没有记性了,对不住。”吴碧波操着苏白笑道:“勿要客气(口虐)!请坐请坐。”花君笑着坐了。这时,长班提着一壶开水进来泡茶,杨杏园在书橱里,拿出一把仿古宜兴茶壶,交给长班,先用水烫了一烫。又在柳条篮子里,取出一只白木盒,盒子里面,是洋铁瓶盛着碧螺茶叶。杨杏园抓了一把,放在壶里,叫长班沏上,又在书架上,拿下一只雨过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窖的海杯,亲自用手巾揩了一揩,然后倒上一杯茶,送给花君,花君站起身来,两个手接着海杯,眯眯的对杨杏园一笑道:“折煞!
折煞!“方才坐下喝茶。吴碧波笑道:”老五,这茶的味道怎么样?“花君道:”好。“吴碧波道:”茶倒罢了。“说着用手一指那茶杯道:”这是杏园家传的一种爱物,平常只是摆着,自己也舍不得用。我和他是五六年的朋友,没有给我喝过一回,今天为了你,亲自斟上,这个面子不小呀。“花君笑道:”那末,谢谢杨老爷了。“杨杏园道:”你不要听他瞎说,我倒要先谢谢你哩。“花君忽操着京话笑道:”你瞧,我这人多糊涂,不知道来干吗的。“说着便在外屋里,把那一包东西拿进来。一面说,一面打开来道:”昨日我到瑞蚨祥去剪衣料。看见这种湖水色的直罗,做长衫挺好,我就想起你来了,特为剪一件料子送你。“又拿出一包字纸来,笑着说道:”这是你那位女学生写的,叫我带来,请你给她批改。“杨杏园因为花君送他的衣料,口里只是谢谢,花君说请他改字,口说得溜了,还是说谢谢,惹得吴碧波和花君都笑起来了。花君又道:”那两个西瓜呢,也是你的学生交给我的钱,托我买了带来的,并没有别人知道。你见了面,可以不必问她,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吴碧波早听得呆了,等花君说完,杨杏园笑着对吴碧波说道:”币重而言甘……“
吴碧波不等杨杏园说完,便止住他道:“不然,我看她是一个散相思的氤氲使。”
花君听他们说话,虽然不懂,很知道他们是俏皮的话,便说道:“你们不要瞎三话四,老实说,我是因为杨老爷帮了我的忙,谢谢他。梨云送他的礼,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说到这里,对杨杏园笑了一笑,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我说不要我说?”杨杏园道:“你尽管说,不要紧。”花君道:“梨云说,她写的这一卷字,比送你一百块钱的礼物还重,叫我告诉你,不要让别个人看见,我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大概是一碗很浓的米汤吧?”吴碧波听了这话,就要去拿那一卷字,花君手快,一把抢了过来交给杨杏园道:“这没有我的关系了,你好好收起来。”杨杏园当真接了过来,往书橱里一塞。在袋里掏出钥匙,顺手一把锁了。吴碧波笑着摇摇头道:“这其中大有问题,不可说!不可说!”花君笑道:“本来人家秘密的表记东西,外人也不应该过问啦。”说到这里,抬起这只雪藕也似的手,翻过手背,看了一看手表,便站起身来道:“我本来是到中央公园去的,因为要到你们这儿来,绕了一个大圈子进城,我姆妈还在那里等我,我不能再坐了。”说着起身就走。杨杏园知道她这回来不是公开的,就和吴碧波一直送到门口,才回转来。吴碧波道:“梨云送来的东西,那是情理中的事情,我不懂花君,无缘无故,为什么送你这一份厚礼?”
杨杏园道:“这里面还大有作用呢,你想,靠我们襄边的朋友,她却送上十七八块钱的重礼,这决不是偶然的事。况且这个事,她又是瞒着人的呢。”吴碧波道:“那末,其用意安在?”杨杏园道:“她虽然没有说,我却猜中了一半。她和剑尘向来很好,双方原没有什么嫁娶的意思,近来剑尘的夫人在故乡病故了,剑尘方在盛年,自然是要续弦的,就很想把花君讨回去,后来一班朋友都劝他,闲花只好闲中看,一折归来便不香,讨青楼中的人作妾,已经是不可以的了,现在你却要明煤正娶的,娶她为正室,很犯不上呢。一来这里的人,不知道柴米油盐的艰难,不会治家,二来也难望生育,至于闺闼以内的风潮,她是正室,虽可望幸免,可是这种人放浪惯了的,她这颗心是不容易收藏起来的,恐怕苦恼在后呢。剑尘他对人情世故,本来是很透彻的,他想这话很不错,就把这事搁下。不料花君听说剑尘夫人病故了,又几次试试剑尘的口气,很有意思讨她,她反而很愿意嫁给剑尘。她也知道剑尘不免有一番顾虑,所以来运动我,做一个撮合的月老。”吴碧波道:“这奇了,像花君这样的人,虽然说不上红姑娘,也不至于倒霉,何以这样要嫁剑尘?”杨杏园道:“爱情这样东西,真是神秘得很,男女双方,只要有一方存了一个爱字在心里,哪方面至少要受一点感情上的冲动,若两方面都有爱字存在心里,那怕一方面是碧玉年华的小姑,一方面是鸡皮鹤皱的老叟,也能团结起来。若是郎才女貌,都有个相称,那更不必谈了。”吴碧波道:“此话固然,但是青楼中人,却要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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