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双眼眨了眨,只看到梁道上溜着地面,有一层云一般的黑色在急速朝南运行。他从棚架上下来了。他害怕鼠群会突然掉头朝这棵玉蜀黍扑过来。到围席里一看,玉蜀黍棵依然青翠地直挺着,瞎子竖起两只耳朵黑亮亮插在半空里。千万不能叫,先爷摸着狗的耳朵说,不能提醒老鼠们这儿有人烟。它们知道有人烟的地方就有粮食吃。
这时候,山梁上暴雨来临似的声音小下来。先爷拍拍狗的头,自己悄悄朝梁上摸过去。到梁道边上时,他看见不时地有十只、二十只掉队的老鼠尖叫着沿路朝南行,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原来板结如铁的梁道路面,这时有了指厚的一层灰,老鼠的爪印一个压一个,一张路面上没有可给插针的空地方。
先爷立在路边惊呆着。
先爷想,它们大搬迁要往哪儿去?
也许这场大旱,要无休无止下去了。先爷说,不旱下去它们会这么搬迁吗?不是说老鼠除了怕没水,有木板、草席就不会饿死吗?现在连老鼠都举家搬迁了,可见这场大旱还要持续多么久远呵。先爷独自思量着,欲转身回去时,他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北边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又有老鼠队伍过来了。身上紧缩一下,站到一个高处,借着亮色朝远处一望,身上的血顿时凝住了。他看见翻过一道梁子朝南涌来的不是鼠,而是一道沿路而泄的洪。青青紫紫的鼠叫在那洪水似的鼠队的最前边,狼嚎一样尖怪地引着道,后边潮样的队伍,一起一伏朝着前边涌,波波浪浪,近了些就由细雨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暴雨声。许多老鼠突然跳起来像鱼群从水面跃起一般,又啪地落在水面似的鼠队里。天色已经开始泛白,青色的空气中愈发臊臭,刺鼻呛人。先爷双手忽然捏满了汗。他知道这队伍只要一转头,他和瞎子、玉蜀黍棵儿就谁也别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已经饿疯了。饿疯了的老鼠连人的鼻子、耳朵都敢咬。他想跑回去告诉瞎子,千万别弄出一丝响动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老鼠的队伍黑漆漆雾团一样哗哗啦啦卷,先爷忙疾闪了一下身,躲在了一棵槐树后(那槐树仅比他的胳膊粗)。鼠队前的几只老鼠。硕大无比,浑身都是灰亮亮的毛,个头像小猫或是黄鼠狼。先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鼠。先爷想这就是祖辈上说的鼠王吧。他看见最前的几个鼠王眼睛又绿又亮,闪着蓝盈盈的光。
它们像飞马那样一下j下跳,跳一下少说有一尺五寸远,腾起来的尘灰毛毡子样铺在鼠队的背上边。先爷想咳嗽。他用手掐着自己的喉咙没敢咳出来。天色白亮了,凉爽的清晨如期而至,瓦蓝的天空中雪白的云如鳞片般。不消说,太阳犀利的光芒,怕要比往日更加锐利了。不锐利鼠群会这样逃走吗?先爷从树后闪了出来,没有一只老鼠正视他一眼,它们害怕的不再是人,而是天,是太阳。是酷烈的大旱荒。他一动不动地立在路边看着老鼠队伍嘶鸣着跑过去,听着掉下路面的老鼠熟透的软柿子样不断啪啦啪啦响。他弄不明白,这些老鼠要堆起来会比一个山头大,它们是如何集合到一块的?它们有号令似的统一向南迁。南边是哪儿?那儿有粮有水没有日光吗?东方有绚红透金的日光了,先爷忽然发现所有老鼠的眼睛都变成了亮红色,一粒粒在路上如一片滚动的珠。有成千上百只被挤下路来的老鼠朝两边的田里跑,一转眼不知消失到了何处。
太阳出来了,阳光里飞舞着一根根银灰、银黑的鼠毛,如春三月的柳絮杨花。先爷在梁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走下梁来,脚步声在清寂的晨日中,显得苍老而无力,到围席里的玉蜀黍边,他看见瞎子正用盲眼盯着梁道的方向,冷汗一珠一粒挂在耳尖上。
他问,怕了吗?狗不语,软软地卧在了先爷腿边上。先爷说,是要有大灾大难了?狗不语,望了望那棵青枝绿叶的玉蜀黍。
先爷一下怔住了。他看见玉蜀黍叶上有许多白斑点,芝麻一样。这是玉蜀黍久旱无水才可能得的干斑症。可尽管天大旱,这玉蜀黍从来没缺过水呀。先爷在这玉蜀黍周围用土围了一个圈,几乎每天都往那圈里浇水。他蹲着把那圈里的褐土扒开来,一指干土下,湿得一捏有水滴。先爷抓了一把湿土站起来,明白了那干斑症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这漫山遍野的鼠臊味。
所有的粪肥中,老鼠屎是最热最壮的肥,先爷想,不消说这鼠臊的气息也是一样的壮热了。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围起来,它能不热得干斑吗?把耳朵贴到一片叶子上,先爷听到了那些斑点急速生长的吱吱声。转身吸吸鼻,又闻到从周围汪洋过来的干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样朝这棵玉蜀黍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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