耙耧天歌(18)

2025-10-10 评论

  是他被狼吓尿了。
  先爷骂了句老没用的东西,坐将下来,痛痛快快歇了一阵,看日光愈加利锐了,便起身提上勾担,一步一望地摸到沟口,寻下一块高处,四下嘹望一会,确信狼群已经不在,才回来重新拴系勾担,挑上水桶走出来。
  先爷出沟后从西上的山梁,生怕狼群折转回来,漫长一道山坡,他只歇了三歇,就爬上了耙耧的梁道。梁道上依然是红褐褐一片,此起彼伏的山梁,在日光下静止的牛群背样竖着。居然相持退了九只黄狼,暗喜和惬意在先爷脸上灿灿烂烂跳跃。他把一担水搁在平处喘息,看见了那九只黄狼在远处爬上一面坡地,背对日光,朝耙耧山脉的深处荡过去。
  先爷说,妈的,还想斗过我。我是谁?我是先爷!别说你们是九只黄狼,就是九只虎豹,还能把我先爷怎样?
  先爷对着黄狼消失的方向,狂唤了一嗓子——有种你们别走——和我先爷再熬持一天两天嘛——又放低嗓子说,你们走了,这眼泉水就是我的了,就是我和瞎子和玉蜀黍的了。先爷忽然想起了玉蜀黍,想起了它的干斑症,心里冷噤一下,趴在桶上喝了一肚子水,觉得肚胀了,不饥不渴了,又挑起水桶沿着梁路往耙耧山外走过去。
  回到那独棵儿的玉蜀黍地已是午时候,一天一夜的寻水和狼的熬持,使先爷忽然老到了上百岁,胡子枯干稀疏,却在一夜之间伸长了许多。到八里半的坡地时,他觉得他要像一棵无根的树样倒下来,搁下水桶在梁道上歇息着,盲狗就到了他眼前。
  他看见它吐出的热舌上满是干裂的口,死了的眼窝里却汪了两潭灰黑的水。狗哭了。它不是一步一步走到先爷面前的。它是听到有虚弱的脚步声,闻到了清凉的水气,迎着水气朝梁上一步一趔摇摆过来的,到了距先爷还有三步五步时,猛地往地上一瘫,它就再也不能走动了。
  爬过来吧,先爷说瞎子,我一步也走不动了哩。
  盲狗爬了两步,像死了一样不动了,只是眼眶里的泪水愈加汪汪洋洋了。
  我知道你又渴又饿,先爷说能活着就好。
  狗不出声,瞎眼对着太阳看了看。
  先爷心里一个冷噤,忙问说是玉蜀黍死过了?盲狗把头低下来,汪满两眶的眼泪便叮哨一下落在了梁道上。
  他朝玉蜀黍那儿走过去,拄着勾担,一步一趔地踢着脚下滚烫的红尘,下到棚架边上时,心里一声巨响。酷烈的日光里,玉蜀黍的叶儿再也没有半点绿色,连原来青白的叶筋,也成了枯干的黄焦。完了,先爷想玉蜀黍终是死去了,他挑回的一担水来不及救它了。不是你熬持败了那群狼,先爷说,是狼群熬持败了你先爷。它们是知道玉蜀黍死了才掉头撤走的。它们压根儿不是为了吞吃你先爷,它们和你相持一夜就是为了熬死这棵玉蜀黍。
  一种苍老的哀伤雨淋一样淫满了他全身。他在一念之间,彻底垮下了,浑身泥样要顺着勾担流瘫在田地里。可在这将要倒地时,他往玉蜀黍的顶部看了看,顶部的一圈干叶中,有一滴绿色砰的一下闯撞在了他的目光上。
  将勾担一丢,先爷往玉蜀黍棵前走过去。

  玉蜀黍的顶心儿还活着,在火旺的日光里,还含着淡淡的绿颜色。翻开一片玉蜀黍叶,看见叶背的许多地方还有绸一样薄的绿,麻麻点点如星星样布在干斑的缝隙里。那弯弓般的一条叶筋儿,也还有一丝水气在筋里迟迟缓缓地流动着。
  先爷快步地朝梁上走过去。先爷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子拿了一个碗,到梁上舀出一碗水,放在盲狗的嘴前说,玉蜀黍还活着,喝完了把碗捎回来。就提着一桶水回到玉蜀黍面前了。他趴在桶上灌了一口水,拉过玉蜀黍顶儿到嘴前,雨淋般朝那一滴绿色喷过去。即刻,黄焦的日光里,就漫生下绿色的水润了。红铁板似的日光上,先爷喷出的水珠落上去,有焦白的吱吱的声音响出来。不等那水珠落在田地上,日光就把那水珠狼吞虎咽了。一连往玉蜀黍顶上喷了七口水,如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样把顶儿洗透了,待一点老绿泛出了原来闪灼的嫩色后,先爷把水桶提在玉蜀黍棵儿下,用碗舀水一片一片去洗玉蜀黍叶。他把碗放在要洗的叶子下,使撩起的水落在水碗里,碗接不住的再落到水桶里。滴嗒声音乐样弹响在一根根粗粗壮壮的光芒上。他从这片叶子洗到那片叶子,洗至第四片叶子时,他看见盲狗衔着碗从梁上回来了。把碗放在棚架下,它过来立在先爷腿边上。先爷说还渴吗?有泉了,尽管喝。盲狗朝他摇了一下头,用前爪去玉蜀黍叶上摸了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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