耙耧天歌(7)

2025-10-10 评论

  起半尺高,脸皮好像一张包袱布样兜着一架骷髅头。他感到身上没有力气了。把水褥子从井下搅上来要无休无止地歇几歇儿。先爷想,我不能这样饿死呀。
  先爷说,瞎子,我们不能不跳人家院墙了。
  先爷说,算借吧,落一场雨,来年有收成我就还人家。
  先爷提了一个布袋,摇摇晃晃回村了。狗跟在他身后,走路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他把大拇脚趾勾起来,用脚趾尖和脚跟挨着地,让脚心桥起来,躲着地面红火火的烫。盲狗则每走几步,都要把前蹄抬起用舌头舔一舔,八里半路他们似乎走了有一年,到村口的一个牛圈下,先爷闪到墙荫下,脱掉鞋子不停地用手搓着脚。
  狗在墙荫下耷拉着舌头喘了几口气,在一家墙角翘腿滴了几滴尿。
  先爷说,那就先借他家的存粮吧。他从布袋里取出一柄斧,把大门上的锁给砸开来。推门走进去,径直到上房屋门口,又砸开上房的锁。一脚踏进屋里,先爷猛地看到正屋桌上的灰尘厚厚一层,蛛网七连八扯。在那尘上网下,立着一尊牌位,一个老汉富态的画像。像上穿长袍马褂,一双刀亮亮的眼,穿破尘土,目光噼噼啪啪投在了先爷身上。
  先爷怔住了。

  这是老堡长的家。老堡长死了才三年,目光还活生生锐辣辣的呢。瞎子,你也真是瞎子呵,先爷想,你怎么能把尿撒在堡长家门口呢?先爷把斧子靠在门框上,跪下给堡长磕了三个头,深躬三拜,说堡长哟,耙耧山脉方圆数百里,遭千年不遇的旱荒了,男女老少都逃难去了,一个村、一个世界只剩下我和瞎子了。
  我们留下来守村落。我们已经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饱饭了,今儿先到你家借些储存,明年还时决不缺斤短两。又说,堡长哟,你忙你的吧,我知道这旱荒年月各家粮食都藏在哪。话毕,先爷从地上起来,拍拍膝上的土,提着粮袋到东间里屋去,潦潦草草看了罐,看了缸。不消说,缸罐都清清白白的空。然先爷不懈气,他仿佛知道谁家的存粮都不会盛在鲜明的缸罐里。该去床下找。借着从窗子里透过的阳光,他把东屋的床下看得格外仔细。这年月逃难走了,谁把粮食摆着留给盗贼呢?是我也要把粮食埋到床下去。可堡长家的床下除了生白碱的青瓷尿盆,委实干净得没有一丝虚土的痕迹。先爷又挪动了空缸空罐,找了找桌子下边,翻了柜里柜外,砰啪之声在三间屋里不绝于耳,直折腾进去许多时间,身上、脸上的蛛网、尘土满天满地,也没有找出一粒粮食。
  先爷从里屋出来拍着手上的灰说,堡长呀堡长,你活着时候.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尽管我生日比你大半月,可我一辈子见你都叫哥,你家没有余粮你就说话呀,你让我在这白白翻腾半天,好像我的力气用不完似的,好像离开你家就借不到粮食似的。
  堡长自然不语。
  堡长不言语,先爷就几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说也真是,白让我给你磕头三拜。之后,先爷拍了拍卧在门口的盲狗的脸。
  走,先爷说,就不信月亮一落就不见星星了。
  依原样关了堡长家的门,把坏锁挂在门扣儿上,先爷一家一家进,一连撬砸了十几把锁,进了七户人家,粮缸粮罐,柜里柜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细如发丝,终还是没有找到一粒粮。
  从第七家出来时,先爷拿了一杆称饲料的秤,一杆马鞭子(这是一家大车户,先爷帮他家赶过车),到村街惘然地立下来,把秤丢在路边,把鞭子扔在地上,说我要秤干啥?能找到粮食时,我可以用秤称一称,来年也好如数还人家,可粮食在哪呀?说我要鞭子干啥,虽然鞭能如枪护身子(先爷曾一鞭抽死过一只狼),可一个山野的动物都逃了,连个兔子都没有,这鞭不是一根废鞭嘛。
  各家大门的板缝都被晒得比先前宽许多,先爷眯眼朝天上瞅了瞅,看日已中天,又到了午饭时,还没有闻到一丝粮食味,心里慌慌的感觉漫无边际地升上来。他让盲狗坐在村街上,说你在这等着吧,两眼瞎黑,到谁家你也看不到粮食藏在哪儿。然后他就朝另外一条胡同走去了。先爷专挑日子富足的人家才撬锁,可一连又三家,手里的粮袋依然空空瘪瘪。从那条胡同回来时,日光把他的脸照成了青白色,紫亮的斑点在脸上闪闪烁烁,晦气又浓又烈地在满脸的沟壑之间淌动着。他手里提了一个盐罐。盐罐里有半把盐粒。先爷在嘴里含了一颗盐,过来又给狗的嘴里塞了一粒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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