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爷自言自语说,我真的是功德无量呢。这样说着时,他就舒舒坦坦进了梦乡。或这样说完梦话后,他还依然在梦里,人却从棚架上爬下来,到那棵刚锄过的玉蜀黍边,又精精细细地锄一遍。静夜中的锄地声,单调而又嘹亮,像一曲独奏的民间音乐,在山脉上声悠声漫地传出很远很远。锄完地,他没有回去睡,又扛上锄到别的地块屏住呼吸,寻找鼠窝里的玉蜀黍种子了。至来日醒来,他发现原来的空碗里盛满了玉蜀黍粒儿和鼠屎,他会站在碗边愣许久。
棚架柱上挂的那个粮袋子,已经装了半袋玉蜀黍,把他日子中的忧虑挤得无影无踪了。三天前的午时候,先爷正睡觉,盲狗忽然把他从棚架上哼哼叽叽扯拉醒,咬着他的布衫儿,把他引到儿十步外的一块田地角儿上,到那儿先爷就发现了一个老鼠洞,洞里有满满一捧玉蜀黍粒,回去称了有四两五钱重。原来盲狗可以找到鼠洞了,它在一块田里懵头懵脑兜圈子,鼻子嗅着地,有鼠窝的地方它便欢欢乐乐对着天空叫。
粮袋儿迅速胀起来,先爷再也不用夜半三更潜到地里屏息静气了。他只消把盲狗领到地里,那田里的鼠窝便可以一个不漏的出现在先爷的锄下边(有一半鼠窝没有粮)。无论如何,粮食是有节余了。那个粮袋几天间就满到口上了。然而,先爷在高枕无忧时,忘了他该迅疾地把山脉上的鼠洞都挖掉,他不知道那些老鼠已经不再从点种的种子窝里把玉蜀黍粒儿刨出来,吞在嘴两侧,把它运回到窝里存起来。老鼠们被狗的叫声和先爷的锄声惊醒了,它们和先爷比赛似地消耗着它们的存粮。直到有一天,太阳似乎比先前近了许多倍,一个山脉的土地都成了一块烧红的铁板时,先爷睡不着,想把粮食称一称,取出那杆秤,在荫处校了秤盘是一两,可到日光下一校,秤盘却是一两二。先爷有些惊疑,把秤拿到更毒日光的山坡上,秤盘却又成了一两二钱五。
先爷愕然了。原来日光酷烈时,晒在秤盘上是能晒出斤两的。他跑到山梁上,在梁道上秤盘是一两三钱一,揭去一两盘,日光就是三钱一分重。先爷一连跑了四个山梁子,山梁一个比一个高,最高山梁上的日光是五钱三分重。
从此,先爷就不断去称日光的重量了。早上日出时,日光在棚架周围是二钱,到午时就升到四钱多,落日时分又回到二钱重。
先爷还称过饭碗重多少,水桶有多重。有一次他称盲狗的耳朵时,狗一动秤杆打在他脸上,他在狗的头上狠狠打了一脑壳。
当先爷又一次想起一碗一碗称那一袋粮食的重量时,已经是称过日光的四天后,那一袋玉蜀黍已吃下了好几成,把一碗一碗的重量算计到一块儿,先爷就有些木呆了。剩下的粮食最多够他和瞎子吃半月,这当儿他才想起他和盲狗有好多天没有到田里去寻鼠洞了。
哪料到,为时已晚呢。几天间老鼠们有了召唤似的,都已经把洞里的储粮吃完了。整整一个下午,他领着盲狗找了七块坡地,挖了三十一个鼠洞,人累得筋酥骨断,才刨出八两蜀黍粒。日落时分,从西山过来的血色余晖,火烬样落在山梁上,卷了一天叶子的玉蜀黍叶开始吐下一口长气缓缓展开,先爷端着那半碗夹杂了鼠屎的玉蜀黍粒,灵醒到这山脉上的老鼠已经开始和他与瞎子争夺粮食了。
先爷想,它们都把粮食搬运到哪儿去了呢?
先爷想,你再聪慧,你还能慧过我先爷。
当夜,先爷和狗到更远的田地里去偷听老鼠叫,一整夜换了三块地,耳朵里依然清清白白,没有听到一丝鼠声。东方发亮时,先爷和狗往回走,他问狗说是老鼠们都搬家了吗?搬到了哪里呢?它们搬到哪,哪儿有粮食,我们必须得找到它们哩。日光在狗的枯眼上照得生硬绝情,狗把它的头扭向一边,背着日光走。它没有听到先爷的话。
先爷问,老鼠们会不会躲在哪儿和你我作对呀?
狗的脚步站住了,它扭头捕捉着先爷的脚步声。
回到棚架下,查看了有孩娃手腕粗的玉蜀黍棵,先爷该去村里绞拧井下的水褥了。挑上两个水桶,让狗和他一道去,狗却卧在棚柱下边不动弹。先爷说,走呀你,到村里看看村里的老鼠都住谁家里,住谁家我们去谁家找粮食。狗才和他一道回村了。
在村落里,除了在井里绞上来两只喝水淹死的小老鼠,在街巷他们撬了门户的人家,连一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先爷挑着少半桶水回到八里半的坡地时,事情却翻天覆地了。他们距坡地还有里余,狗突然惶惶不安起来,不时发出一些半青半紫的吠叫,一条一块,带着淤血的颜色和腥气。先爷加快了脚步。爬上一面山梁,坡地出现在眼前时,盲狗突然不再哼叫了。它疯了似地朝棚架田地箭过去,有几次前腿踏在崖边差丁点没有掉下去。随着它嘭嘭啪啪的脚步声,硬板地里的日光被它踩裂开,响出一片玻璃瓶被烧碎的白炽炽的炸鸣。跟着它一落一跃的起伏,尖厉狂烈的吠叫也血淋淋地洒在田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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