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冯焕是个连自己亲兄弟都容不得的人。一个月前,在他的生日宴会上,彩彩看见两个跟冯焕长得酷似的中年男人。前冯太太和他俩的关系远比冯焕和他们热烈。她叫他俩“大哥”“小弟”,催促冯之莹上去拥抱“伯伯”、“叔叔”。宴会桌上,冯老太太问冯焕,他这样一个瘫痪之人,难道不怕公司里的副总们欺负,欺骗?跟谁合伙有跟自己兄弟合伙靠得住?冯老太太说两个儿子都打算辞了高薪职务从胶东到北京,来帮冯焕一把。宴会散了,前冯太太要跟前夫冯焕说几句“自己人的话”,眼睛横了彩彩一眼。彩彩正要知趣退出,冯焕却说自己什么也不瞒彩彩。前冯太太说大哥和小弟可得防着点,说不定图的就是钱。冯焕一脸奇怪,看看彩彩,说当然图的是钱,不图钱图他个瘫子什么呢?图他想过去一样帮着母亲搬蜂窝煤?或者想二十多年前那样,打大立柜给大哥结婚?他哈哈哈地笑起来。因此他实在没人可交托那一切。女儿还小啊。
一个人有了很多钱对人就变了,或者别人对他就变了。他的钱成了人们唯一靠近他的理由,他本身的价值(比如人品、性格、相貌)都没了,他的唯一价值就是他的钱。所以不是他本人在和人们相处;人们与之相处的,与之亲近的,是他的钱。他怎么能信任,他的钱和人们相处出来的关系呢?他把信任给他们,他们却不忠实于他,而忠于他的钱——大概是这样吧?彩彩想着。这就是为什么他有大堆的钱还是孤苦零丁。更加孤苦零丁。
一个信息进来的正是时候,正填塞了冯焕和彩彩之间的冷场。冯焕看着桌子上活了的手机“嗞嗞”地原地颤抖,想去拿它却不伸手。彩彩抓起它来,如同抓起一个刚被扔进战壕,滴溜打转嗤嗤冒烟的手雷。
她目光在短信息上扫一下。果真是个“手雷”。“你没锁车库的门,放进恐怖分子来啦。”
彩彩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冯焕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把手机递给他。从地下车库进入楼内靠门禁卡,但有的员工说,那个门禁有时反应不灵敏,往往貌似关严了的门,其实用力一拉就拉开了。十分钟前,彩彩显然大意了,关门之后没有再去核实一下。
“别理它,我看看他们能干什么!”冯焕读了短信息,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他的样子可不象他的口气那么不在乎。究竟得罪过多少人,他自己都搞不清。
“一个女流氓,让人给收买了,顶多再勾结我公司里一、两个败类。没什么可怕的,他们真敢搞恐怖?我可以报警啊!公安部我有哥儿们!”
彩彩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不愿让警察知道的苦衷。搞赌博预测软件还不够非法?所以他找来了彩彩而不是找来警察。彩彩把手机拿过来。
“关上它,谁爱恐吓恐吓去!”冯焕指着手机说。
彩彩手麻起来。又一条信息进来。她发现自己又长又粗的食指举起,对准那个“阅读”键,显得笨拙可笑。突然在她脑子里跑过一个画面,打碎了的体温计里窜出一颗水银珠,全家几个孩子在它四面围追堵截,手指再稳准狠也没用,摁不住它,水银珠子总是死而复生,失而复现。长大以后,彩彩明白那是两种比重两种质地的物质在搏斗,窝囊就窝囊在双方永远无法交手。这也是后来她几次在赛场上失利的原因;碰上一个不靠力量,技巧交战,而靠水银般不可捉摸的手段过招的对手,她就会怕,怕两种质地的物质交锋,她的优势全都不算数。她这根又粗又长的年轻手指终于点开“阅读”键——
“逃不了了,你们将葬身火海。”
冯焕从彩彩的脸上也把这条警告读解了。他故作风趣地问“脸黄什么?”
彩彩对冯焕年代的典故毫无知识,所以他的风趣是浪费。她把手机放在他眼前。她下一个动作是去壁橱里翻找,几秒钟之后,她翻找出一大盘崭新的绳索。前一天山里的度假庄园工地要一盘绳子,冯焕打发人去买了回来,打算派某个司机去送一趟。这事彩彩没有经手,但把暂时存放绳索的地方记住了。
“唔”的一声,全楼响起了火灾警报,挺安静的一座楼顿时吵闹无比,连超厚玻璃门都关不住高中低各色嗓门:“……怎么回事儿?!着火啦!那边有烟!别走电梯!……走楼梯!大家别挤!……别踩我呀!……烟从那边来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