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埋怨自己女朋友,怎么不早把X光技师介绍给母亲。听说给他介绍老伴儿的人不少,还有一个是过去的老电影明星呢。哪个明星?谁知道,她们那一辈人演的电影我父母都没看过,太老了!那希望不会太大了。管他呢,先介绍呗,最多花一顿饭钱。
“没错,请技师来咱家吃饭,顺便显摆一下我妈的厨艺!”
这是豆豆的声音。一锤子定音了。
大年三十因为缺乏管理人员,福利院把病房楼加了大锁。除非家属探视,病员不得到楼外去,平日排着队出去晒太阳或干活儿的活动全部暂取消。剩下的病员不多,却把四层楼的电视都打开了,各播各的晚会,新闻、脱口秀,音量都开到了极限,让电视们楼上楼下地吵架,比病号满员时还热闹。
他对自己说:从现在起我就叫张书阁了。因为有一个人值当他把这名字交给她,由她珍藏爱惜。这个人是干净的,她的嘴叫“张书阁”三个字绝不会把它弄脏。
从会见室回病房的路上,他便飘飘然地这样想着。他也用右手——那只天才灵秀又白又净的手去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真纯洁,真幼稚,无名指和小指上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所以从这个时刻起,他就可以恢复自己真实的身份:一个叫张书阁的彖刻天才。他在疯人院隐名埋姓地度日,让那个张书阁只活在院外的世界上。张书阁去各地参加彖刻展览,得名次,挣奖金。奖金不少呢,一枚章有时能挣几百块。工资才多少?才五十八块。还是车间的四级车工的工资。那个真人张书阁是不露相的,进入各个展厅和颁奖大会都是隐身的,仅仅那张印着他彖刻的纸作为他活着。真正活着的生命往往无形无态,而有声有色的不见得是生命。这是他从会见室往病房走的一路上想到的。那个无形的却是真实的生命并不在这疯人院里,而跟着她走了。她叫舒婷婷。不过他叫她文婷。文雅的、婷婷玉立的。
据说他恋爱过几次。头一次很早很早。“从前有座山”那么早。“从前有个小伙子,会在木头石头肥皂萝卜上刻花鸟虫鱼”。老乡们这样流传着。“从前有个小姑娘,也是北京学生,和他相好上了。”老乡们把故事传给后人。“从前有一种人叫知识青年。啥知识也没有,还不如过去教书的李先生,李先生好歹会写对联”。“那个会刻石头的小后生是个疯子,下来第八年疯的。”“他爷就是疯子,也会刻石头。”“整天把人都刻成石头,不是疯子是啥?”“把毛主席也刻成石头,鼻子都叫他刻掉了。”“后生就是那么疯的。”
张书阁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可别人都知道。别人知道,可告诉他的又都不一样,他也不知该信谁的,所以他等于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比仿关于他的女儿,故事就有好几个。老乡们说“从前有个男知青搞大了一个女知青的肚子,生下了一个小知青”,“女知青把闺女丢给一个婶子,自己回北京了”。“那个男知青再也没找着他的闺女,所以就把石头刻成他闺女”。
工厂的人讲他的故事也讲得好。“张亦武是失恋疯的。病退回北京进工厂的。跟他女徒弟要结婚了,女徒弟发现他不对劲,赶紧逃婚。他呢,就又犯了疯病。”……
现在他在会见室到病房的路上。星星出来了,稀疏昏暗,不过强似没有星星。据说北京没有星星。没有星星好些年了。没有星星算是天吗?
“你在说什么?!”后面跟上来的人问他。
他扭头看着这个人。人们把他自己和自己说话看得了不得,是发病的兆头。人找不找合适的谈手,把自己当谈手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要遭到他们下药的待遇?!
“我跟你说话呢。”他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人。一个值班护士,虎背熊腰。负责押送他去会见室。他爱逗医护人员,玩他们的脑筋。
“我听你说半天话了。”
“是啊。我知道你跟着呢!”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不算是天?!……”
“好话不说二遍。”
虎背熊腰的男护士看着他的病人。他可不知道这个病人忽然想到一个妙计了的办法,可以和文婷做正常恋人的办法。他看着混背熊腰的护士,忽然想到了那个山村,三十四户人家,一个叫补玉山泉的农家客栈。他去那里找过石头。虽然鸡血石是伪冒,那里的秀丽山水可半点不伪冒。他面对着男护士年轻宽阔的脸膛,心想这扇门他一定会打开的。堵上围墙的洞也难不到他,他可以在这宽阔年轻的血肉之躯上挖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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