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91)

2025-10-10 评论

    豆豆却说母亲埋藏得多么好,埋藏在北京日日流来窜去的三百万人当中,连警察都奈何不了。那三百万变幻莫测的人口暗流中,埋藏着凶手、妓女、毒犯子和吸毒者,人贩子和他们的“货品”,还有象豆豆的母亲这样逃避正常体面生活的人。而三百万人的人口暗流天天大浪淘沙,大鱼吃小鱼,象她这样的“虾米”天天处在被大鱼小鱼乌龟王八共同吞噬的危险处境中。
    婷婷听着豆豆的婉言教导,一句话也不敢插。离家出走是能够导致家长给予最严厉惩罚的行为,辨争是抗拒,抗拒从严。她这几年的出逃,让她的晚辈家长们由愤怒到失望,由失望到心灰意冷,这从豆豆口气里是能听出来的。婷婷做了几年让儿女家长们心灰意冷的长辈,她对自己都要心灰意冷了。因此,她不说不动,眼睛看着前面,(一个人更多车更多的北京,一个暗暗滚动着三百万流动人口的大都市),两手规规矩矩平放在大腿上。结束她的暗藏,从三百万莫测的人口暗流中冒出头,她发现这个北京是别人的北京,每个空地上都栽着一幢新的高楼。
    她的晚辈家长住在摩天大楼的空隙中,他们曾经的四层楼如同趴在原地的井底之蛙。
    准确地说,豆豆和另外同楼的几户邻居是摩天大楼形成的深井之底的蛤蟆。
    豆豆和他的媳妇孩子没法跳出深而陡的井壁,几乎被困死了。这是婷婷到家后从豆豆和许含笑的对话听出来的。许含笑春风得意,对母亲不搭不理,连教训她的情绪都没了。她早已搬进自己买的公寓,每月付贷款,工资不喂自己也得喂房子,但她喂房子远比喂她自己劲头高,态度神圣。婷婷对世上各种时尚行情都是门外汉,但歌厅里工作了那么几年知道女孩子们现在喂自己最马虎,第一是怕把自己喂肥,第二是逮着机会就让别人喂自己一顿。兄妹俩吃着婷婷做的晚餐,一面认真谈论。婷婷渐渐明白她的地位突然显要起来。这幢七十年代末建筑的楼年底要夷平,豆豆所住的房子还在婷婷名下。(婷婷于是悟到这是进入区文化馆工作之前棉纺厂分给她的房)所以只有婷婷自己出面,才能用这套破房赚两套新房。许多邻居已经办好了这桩交易,欢天喜地搬了出去。
    许含笑现在的动作极其雅致,也是五星级了。她雅致地把米饭和菜夹在一只瓷勺里,左手三个手指尖捏勺把,剩的两个手指翘在空中,然后再用筷子把勺里的饭菜轻盈地送进嘴里。一小口菜和饭,还要在中途加一个过场。她小时候直接把下嘴唇接在碗沿上,直接把面条或米饭扒拉到两排牙之间的舌头上,这是什么样的教化长进!她增加了这个从碗到口的过场,就可以非常从容地谈话。大概人们谈交易、谈合作、谈改善你国和我国关系,谈情说爱都得用这个过场。你看含笑不正是需要这个过场,跟哥哥谈合作和交易吗?她说兄妹俩从母亲那儿得到两套房,花的这几十万她可以设法先掏,但将来她的产权就不能是二分之一,应该是三分之二。她的嫂子马上谢谢她,说她自己的娘家答应借一部分钱给她和豆豆——三分之二的房产权?呵呵,房子又不是蛋糕,将来怎么切呀?
    “将来”在婷婷儿时到青年时代的词典上都是个积极向上的词汇。几乎是希望的同义词。现在呢?她听了老张对她和他将来的设想,从中年之后不再美妙的词汇“将来”再度恢复了它的积极向上意义。老张说,将来他们可以做一对“三无”,同住一个福利院,他常常去看望在厨房后面干活儿的她,她也可以常常看见被成群结队带到院子里散步,晒太阳或者种树、编织各种球网的他。等他的彖刻一挣到钱和假期,他就带她去补玉山居(91)度假。是个值得盼望的将来。几乎又和希望这个词同义。现在看来,她永远做不了“三无”了。这份房产(一套变了两套!)将永远钉在她的名下,或者反过来说,她和她的名字将永远被钉在它的下面。它是她的十字架。它摒除了她自由恋爱和自由生活的可能性。在回到这五十八平米的“井底”之前,她以为她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
    这次回来,她就被牢牢看住了。儿媳在家里照看孩子和婷婷,(其实是婷婷照看孙子,做清洁和做饭),顺便照看豆豆的电脑维修生意,接待偶尔上门的客户。豆豆开车出去,去客户公司和家里上门服务,每天骂骂咧咧地出出进进,完全被不堪重负的生活败坏了活着的胃口。连她三岁的孙子都会叫喊:奶奶站住!……只要她往大门口迈一步,谁都可以叫她“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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