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怡被挤得吃不消了,脚不知被多少人踩过,出于“决不报复”的原则,她没有提出抗议。就在她转过身的一瞬间,忽然感到人丛中有张熟悉的面影闪了一下。她想再看清楚些,无奈车停人民公园站,人开始往车门涌,乔怡一点动弹不得。“喂!上这边来……”一个沙哑的嗓音。谁?天哪,谁?!……
她想看清他的脸,又感到无须看清。他的模样还需要辨认吗?她的内心生活难道有一刻离开过他吗?她在前一分钟还在盼望如此幸运的邂逅,可现在却认为这邂逅恰恰是最大的不幸,巴不得马上逃走。她曾想象过千般百种的重逢,她想到自己会哭,想到他会被这泪水打动,想到她和他终于相互谅解,重新相爱。而独独没想到届时自己唯一的念头是逃走。
荞子不时扯动雨帽,企图用它遮住脸。她希望他看不见她,否则他会为难。这种尴尬的关系,两人都难以找到得体的姿态……
“怎么,你想混过去?”
他突然带着嘲意说道。
荞子腿一软,差点连人带担架一块跌进水洼。
“是……你吗?”她干巴巴地问。
又过了一站,困在人丛中的乔怡看见一块熟悉的绿色逐渐移向车门。车停后,那个穿军装的高大背影下了车。是他——她的心比她的眼睛先感应到并认出了他——杨燹!她拼命向车门口挤,但刚到门口,两扇门“嗤”的一声合上了。乔怡脱口喊了起来。他停住脚,两眼茫然地往车上搜寻。他没有看见她,但听出了她。乔怡又挤到一个窗口,想把脸探出去,但车启动了。他在车下迈着梦游般的步子,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两人的表情都那样复杂,复杂得反而没有一点表情了。车终于远远撇下他,他失望而怅然地站住了。在最后一瞥中,乔怡看见他屈身挽住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矮小瘦弱,五月天仍戴着纱巾。她是谁?这身影怎么会这样眼熟?象是黄小嫚……不,不会的。杨燹说什么也不会去和她结婚。他怎么可能爱她呢?他和所有人一样,对她只有与嫌弃等量的怜悯。绝不会是黄小嫚……
乔怡恨不得让车马上停下来。
杨燹再一次回头时,汽车已毫不容情地载着她远去。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使他意外了。他发现身边的黄小嫚在心神不宁地窥视他,他才察觉刚才那一系列表现太过分了,他起码不应该撇下她去追车子。
“一个熟人。”他轻描淡写地对她解释。事实也是这样,他和乔怡目前充其量也只是熟人关系了。
黄小嫚依然用那双色素很浅的眼睛盯着他。她信还是不信?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天很好。傍晚了,阳光经过一天的熔炼,这时显得很浓,简直象金红色的雾。天边愈来愈深的晚照仿佛是阳光的沉淀物。在这个盆地城市,有晚霞的天是不多的。
“看见了吗?……晚霞?”他强打精神,但毫无效果。黄小嫚显得心事重重,每抬一下眼皮都显得很疲乏。
她又怎么了?
他只得无言地陪着她继续散步。自从她出了医院,他每天下午都陪她到热闹的地方,或环境较美的地方散步。她对一切都兴致很高,适才还指着一个模样滑稽的胖老头发笑,怎么突然间又变得这样忧郁?她的忧郁是真实的,不是那种妙龄少女故作媚态而佯装的。她那忧郁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会打寒噤,那眼神近乎一个心如槁灰的老人。杨燹心疼她。
“你去吧,我一个人……”她忽然说。
“你让我去哪儿?”
她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你去吧。”
杨燹吓了一跳,他看见她背转身去抹掉两颗亮晶晶的东西。难道她的病情又有反复?出院一个星期来她的状况很稳定啊……
“真捣乱,”杨燹真切地笑笑,又用手在她头上捋了一把(她的身高只及杨燹腋窝),“怎么了?是我惹你了吗?”他替她擦了擦眼泪,“你呀你呀,真捣乱。”
她忽然双手捏住他的手,有些歇斯底里地:“你不要走!”
“当然。”他冲她挤挤眼。他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情不能太认真。果然,过了一会,她平静了些。
从自卫还击前线回来,黄小嫚和战友们一道披着彩带,佩上红花,被锣鼓接去送来,到处接受别人的采访,还参加了“功臣报告团”。她的脸整日兴奋得红里透亮,两眼空前地烁烁发光,说话声音也响了,那股神情简直象得了甲状腺机能亢进。有一天,她正在省委礼堂与两百多名参战功臣一起观看专场电影,被剧场的大喇叭喊了出去。门口,一个老头儿迎上来,象要抱住她。她惊呆了,闪向一旁。那老头流着泪,伸着两只扑了空的胳膊颤声说:“小嫚,我是爸爸呀!你不记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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