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124)

2025-10-10 评论

    她花了五个夜晚给乔怡写这封信。她没有勇气当面向乔怡说清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嘴笨,怕想说也说不清,不如写吧。她想,当乔怡看到这封信时,说明她已不在了……
    清晨,数来宝骤然醒来。是对面山头上的枪声把他惊醒的。
    小耗子一骨碌爬起来:“大田呢?大田怎么不一见了……?!”她看见自己的藕荷色羊毛衫平整地叠放在身边……一种不样的预感将三个人慑住了。
    采娃惊恐地瞪着眼:“不会的,不会……”
    小耗子走出山洞,四处寻觅。忽然,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她在这儿!……”
    两个人连忙赶过去,但一下子又在几步开外煞住脚。难道仅仅几个钟头,她和他们之间就隔开了—个世界?采娃向前踉跄了几步,双手搀住一棵树,但仍然无济于事地滑下去,瘫软地跪在地上。在她稚嫩的人生中,第一次接觖到死。死是这样的虚假,与活几乎毫无差别;死又是这样真实,谁都不能拒绝接受它。
    她悄悄地、孤独地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远离大家。她为什么要挣扎到这里?似乎还想往前,微仰的下巴和竭力向前伸着的手臂表明,假如她有力气,还会爬得远一点。她这是想到哪里去?或许她渴了,想去寻一口水!或许……她顾念姑娘们胆小,怕自己的死吓着了她们?
    开始降雾了,四野变得湿漉漉的。垂首默立的三个人似乎己化成这山上的草木,一动不动。
    ……
    人们把这种状况叫作死。
    她那尚未褪色的嘴唇,半开着,象渴望什么。这处女的蒙昧而纯洁的嘴唇,被树根下悄然绽出的一条嫩枝亲吻着。从来没有人吻过这嘴唇,这嘴唇尚保留着吮吸母乳的记忆……
    雾,白茫茫的。天地草木都在服丧吗?……
    “你刚才说田巧巧什么?说了半句怎么咽回去了?”杨燹问乔怡。
    “哦,没什么……我把下半句忘了。”
    乔怡哑声说道。

还有比失去生命的代价更大吗?还有比生命更难以赎回的吗?……田巧巧不在了。她那年轻轻、活泼泼的生命,她那向来都爱着所有人、而从未被人爱过的生命,于一夜之间便整个儿地献出了,毫无怨言地捧给了乔怡和所有人,这还有什么不能抵偿的呢?
    乔怡忽然改变了念头。
    杨燹和她走进一座街心花园。
    她不再想为自己重新塑造一个形象,不想用死者的宿愿洗清自己。杨燹,假如你还为那件事耿耿于怀,那就由你去吧!我已不想为自己解释,挽回你的信任和爱情,那样我就要出卖一个献身者。田巧巧假如不去替我找那双陷在泥里的鞋,她就不会……她是为我死的,我应当并心甘情愿替她承担一切。因为她付出了一个人一生只能付出一次的、最宝贵的东西。就让那笔债务永远记在我头上吧,就让你杨燹永远象个债权人一样蔑视我吧……你听着,我永远不会对你解释。永远。不会。
    亲爱的田班长,你的信及你的愿望将付之一炬,乔怡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安息吧……
    人世间充满多少牺牲啊。有的看得见,有的却看不见。就由我们这代人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牺牲交织起来,织成一个奇特的时代。
    “喂,你怎么啦?”杨燹看看乔怡,“你想什么呢?老是愣神……”
    乔怡摇摇头,再把头埋下去。此刻她只想和他一起无言地呆着。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忽然拍拍她肩膀,“你现在即使和我在一起,也把锋芒藏到暗地里了。你成熟了,伙计,你开始相信自己是对的了。我自信对你的理解总能步步跟上,你说呢?”
    “……你最近还打算做什么?”她绕开话题。
    “忙着和黄小嫚结婚的事。她父亲来了,可我父亲还没批准。”
    “够你忙的!……我帮得上什么忙?”
    他突然阴沉了:“我不会请你救驾。我才不让你看笑话!”
    乔怡有气无力地:“……看笑话?杨燹,我这辈子会不会再看见你都难说了!……”
    他僵在那里,面有愧色。最终还是乔怡让步,小心翼翼地挨近他:“我后天就回去了。一事无成……大概我这次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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