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血(70)

2025-10-10 评论

    不幸的是,他写完的这封信被遗忘在总谱台上,随之在乐队传阅一周,因此把这个宠爱他的集体得罪了。他和他们之间开始产生隔膜,渐渐发展成敌意。
    他在初到宣传队头一年就换了三次寝室,谁都受不了他。他需要弹钢琴时对室友们说:“你们最好出去谈话,我得练琴。”而别人练琴时,他又抱怨屋里太响,让人家“最好出去练”。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常常在半夜爬起来,打开灯,对着影子琢磨自己的指挥姿态。所以人们最终一致请他“最好出去”。无人能忍受他的旁若无人和随心所欲。他一怒之下,决心再不与人纠葛,搬进了那个“三角洲”。所谓三角洲是楼梯下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小房子,顶棚借助楼梯的坡度成四十五度角。如果想在那里躺下必须仔细遵照它的角度,否则额头或身上别的局部都有撞青的危险。这里长期堆放备用的扫帚和拖把,蜘蛛在里面不止是拉网,几乎是在织布了。不过无处容身的“了不起”对此却挺满意。他把里面清理干净,墙壁糊上废谱纸,放进一张小床和那架从家里带来的旧钢琴。门上还贴了八个字:“工作重地,恕不待客。”其实人们不去他的“三角洲”串门倒决非这八个字的缘故。
    第二年,乐队添了把中提琴。他从这个外号“赞比亚”的中提琴手身上,发现了不驯服的苗头。杨燹的出现,一开始就使他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威胁。
    果然,他很快尝到了“赞比亚”的苦头。那是乐队排练一支新曲子。刚奏了前几小节,廖崎用指挥棒狠狠敲了一下总谱台。
    “大提琴部分,重来!”所谓“大提琴部分”不过三把琴,他这样叫,是想过大乐团、大指挥家之瘾。
    季晓舟知道这一着又是冲自已来的,更加心惊肉跳地掂着琴弓。
    “好了。其他人停下。你来一趟!”指挥棒几乎戳到他鼻尖上。
    季晓舟毫无把握地拉起来,两眼拼命盯住乐谱。而他刚拉两个音,这位指挥便发了脾气:“谁在陪着他拉?!我是让他一个人拉!”
    这时季晓舟才明白方才有位好心人在“陪绑”——坐在远处的杨燹正关切地看着他。他悄悄陪同他,象在黑夜的小巷里搀扶一个胆小的孩子。
    “喂!你再来——这回不准有人往里掺和。”他乜斜了杨燹一眼。
    季晓舟这下真的孤立了。他抬起弓犹豫着,对廖崎陪小心地笑笑:“我还不太熟,等下去练了再……”
    “不熟才应该练。”廖崎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他还在企图申辩。
    “别耽误大家时间。”指挥毫不容情。
    这时,杨燹用低哑的声音说道:“这样逼他毫无道理!这曲子本来就是新的,不允许人家犯个把错误吗?”
    “岂止错误,他简直在滥竽充数,蒙混过关!。”
    耷拉在大提琴把上的脑袋,活象忍饥挨饿的“三毛”。可他猛然抬起脸:“我从来没有蒙混过关!”
    所有的人都为他抱屈,谁都清楚季晓舟平时比谁都练得多。排练室嗡嗡着议论声。
    “嗒!嗒!嗒!”廖崎又权威性地击了击总谱台,但这次人们并没有及时安静下来。
    “别废话——季晓舟,你开始吧!”
    杨燹愤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不害臊吗?用这样并不属实的词句攻击一个同志?!还叫人家怎么拉琴?大家有目共睹: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练得勤奋!……”
    “我并不否认他勤奋——他几乎天天在我窗外拉得我不得安宁。你问他,我给他买过一个弱音器!他的勤奋,我比你们任何人都领教得多。但我对乐队队员最主要的是要求效果,至于动机如何,我无暇过问!”廖崎傲慢不逊,振振有词,“我不能因为他勤奋就迁就他——你拉吧,”他转向季晓舟,“希望你这回争口气,能拉得稍微过得去点。”
    “这叫有意刁难人!”杨燹此时已走到乐队之外,黑黑的眼睛透着煽动性,“你这样刁难季晓舟不止一次……”
    “别吵了。我拉。”季晓舟咬咬嘴唇,看了杨燹一眼,那意思仿佛说:我不值得你和他吵架。
    季晓舟十分认真地拉起来,全场静若空谷。而这静反使他更加慌乱,把仅仅几小节的乐谱也拉得战战兢兢。拉完了,他揩着鼻尖上的汗,看也不敢朝廖崎脸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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