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都是我在折腾你!”了不起呐呐着,用两只拳头轮番抹着泪水。三毛呆呆地看着恸哭不已的了不起,疲惫得连意识活动也停止了。嘴唇肿得发木,破烂的牙龈这时已不能用疼痛来形容了。他斜靠着一棵树,想睡一会,回头见了不起仍在抽耸着肩膀,便叹息一声,伸手替他抹去眼泪。身上的汗很快凉下来,又冷又粘地贴在身上。凌晨真冷。三毛脱下军装盖在了不起身上。了不起想推托,三毛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已的前额上,那稀而软的头发汗湿了。了不起听见他喉咙里重复单音词:热、热……
“还有水吗?”了不起问。
三毛赶紧取下水壶晃了晃,里面响声颇大——水显然不多了。他挪过去,抱起了不起的上半身,把水壶递到他嘴边。
“你先喝……你一直没喝过水。”了不起说。
“……!”三毛用喉音喝斥他。
“你不喝我就不喝……”了不起发脾气似的摆着头。
两人为一口水再次折腾得心力交瘁。三毛拗不过了不起,只得先喝一口,而这一口水失去唇齿之助,直呛进气管,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一面咳一面表示没什么要紧,还用两片模糊不清的嘴唇朝了不起匆匆一笑。平息一阵,三毛仔细抹抹流出唇外的水,嘴里的淤血经水一冲,顿时满口皆是那股连他自己都嫌恶的血腥味。
他把水壶递到了不起嘴边,用一条腿垫着他的后背。
了不起望着他那双充血的眼睛,此刻他才发现这双眼晴含着那样丰富的、复杂的爱。他的爱藏在自惭后面。他把这厚爱施予他人时总是难为情似的。这是一双多么善良的眼睛——而他发现得却这样晚!
天又亮了些。远处的山现出轮廓,那黛色的曲线衬在银灰的底版上。周围极其安静,但时而一两声鸟啼,声音拖得长长的,尖利刺耳,带着神经质。或许战争使人类之外的生物也失去了常态。三毛抱着他的遛肩膀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浑身总有某处发出阵阵痉挛,嘴巴小心地半张着,嘴唇肿得奇厚,微微发亮,透过微开的嘴唇可见里面一个黑红的窟窿,这模样使他看上去很象一个老太婆。他的面貌和体格本来就缺乏男性的特征,嘴唇上只有一层微黄的绒须,短短的下巴几乎象女孩一样干净。在他身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一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生命,仿佛出于偶然而来到世界上。但他那永久温和的微笑却是他不屈不挠性格的反证。他凭着永不折服的韧度生活在人群之中:谦让不等于懦弱,他不是弱者。了不起似乎头一次认识这个与之交往了九年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他俩之间隔开一层雾。又开始下雾了吗?这多雾的异国山野。了不起举目四顾,发现周围的景物在雾中显得凝重了。雾气湿漉漉、凉丝丝地钻进他的衣领,又渗进他的毛孔,他打了个寒噤。三毛也一定很冷,缩成一团。了不起脊柱被挫伤处,自髋下失去知觉。稍一动,通向脑后的神经便用恶痛来阻止他的妄为——他企图坐起来,但几次都失败了。不能动,更甭提站立或行走了。他需要另一个人付出一半生命作为他的救生圈,托他漂向彼岸——而彼岸在哪?还要走多少路?还要翻几架大山?他们身上唯一的储备是半块压缩饼干。他和三毛已被疲劳饥饿弄垮了,得正视这个现实了。然而另一个可悲的现实他不忍向三毛提示:他们早迷了路。这片杂树林他们昨天中午就曾经过,并在此休息过。累糊涂了的三毛自认为走了许多有效的路,而实际只兜了个圈。了不起苦笑了:地球果真是圆的。他们证实了麦哲伦首次环球航行的伟大发现。不过航海家们是循地理的必然,而他俩却是出于地理的误会。这误会将使他们最终陷入怎样的境地?他感到无望。
战争有它喧嚣的一面,必有它死寂的一面。正因为喧嚣的衬托,静,才显得如死一般。大部队在何方?刚上战场时,了不起那样怕听枪声,而现在他却盼望听到枪声。枪声是夜海上的灯标。战争中,有枪声的地方就有生命。他没有参加过正式的战斗,但从伤员嘴里,他知道上百名战士一齐进攻的阵势。他们即便倒下了,也仍是一个集体。死的冷清被集体分担着,死倒成了热闹的事。和集体在—起,多么好……
—阵“扑腾腾”的声响使了不起吃惊望去:远处两只鸟在树桠上打架。但一会儿就发现它们并非斗殴,因为其中一只稍小的鸟(大约是雌性)坠落到地上,那另一只围着它低低盘旋,发出哀鸣。那只坠地的鸟徒劳地扇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它显然受了致命伤。这鸟多美呀,纤巧秀丽,白羽灰颈……可惜不知它们叫什么名字。那只雌鸟不再挣扎了,慢慢安详地收起翅膀,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儿。雄鸟围着它呼唤,盘桓,终于起飞,寻它自己的生路去了……了不起被这情景刺痛,一个潜伏在意识底层的念头渐渐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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