伛偻是他有意的。他或许以为这样才显得城府颇深,不然怎么能在几十人的乐队里享有绝对统治权?他爱低着头走路,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常常把艺术中的冲动误用到生活中,把他对乐曲的权力强施于身边的同伴,所以他被人们孤立是不奇怪的。他有一双令人钦羡的眼睛,充满智慧,可惜这双漂亮的眼睛被他用来朝人白眼。他从小对众人的捧场既习惯又厌烦;他喜欢一群人围着他转,同时又要人忍受他的不恭不敬……
不知过了多久,乔怡发现唱针已划到唱片边缘,她走上去,使它戛然止住了。廖崎悬在空中的手僵持了片刻,出人意料地坠落下来。他的双肩沮丧地耷拉着,灌满沉重乐思的头慢慢垂下来,那姿态象刚受了致命一击,或死了某位至爱亲朋,他正垂首默哀。
“我……想和你对一段谱。”
“别过来!……”他低声制止乔怡。
“为什么?……”她瞅着这怪物的脊梁。
“我在哭。”他坦白而简单地告诉她。她等着他说:“你最好出去。”但他顾不上了,只顾独自饮泣。乔怡缩回迈出半步的脚,重新靠着门“待命”。奇怪的是,她在这一刻产生了对他从未有过的理解和尊重。
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恢复常态,乔怡才敢再次开口:“我想……”
“对谱,是吗?”他看也不看她,勾下腰开始在他那小山包似的总谱堆上翻找。
“你刚才是因为《悲怆》哭吗?”乔怡很小心地探问。
他转过脸,显出不屑的神态:“你听过《悲怆》?”
“小时候,我能背下不少乐段……”
“小时候?”他轻蔑地笑笑,“我怕你现在也未必听得懂。”。
“哭不能说明什么。”乔怡冷冷道。她可不是甘遭奚落的人。
“我不象你们演员,泪囊具有职业素质!”他几乎恶狠狠地说。
“你要当演员也具备相当的条件!”乔怡反唇相讥,“来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和一副金边夹鼻镜,你能扮演托斯卡尼尼,但不过仅是‘扮演’而已!”
“托斯卡尼尼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有更多的恶习。”乔怡叵测地笑笑。
他哼了一声,大声道:“我才不管你们怎么看我呢!”他上下打量着乔怡,“不过象《悲怆》这样的曲子,你即使听不懂,能平心静气地听完它也算不错。”他一定要把“听不懂”强加在乔怡头上。
过了一会,他把所需的总谱找出来,翻开谱纸,突然抬头对乔怡说:“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首次公演后的第九天,他就死了——你觉得这偶然吗?……什么时候,才能再出现一个象他那样的音乐家!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他的身世……”
乔怡恭敬地听完那段她早已谙熟的、有关那位伟大音乐家的故事,又听了他一番卓有见地、但却混乱不堪的议论。他把音乐家的才华和怪癖同样推崇到不适当的高度,最后长叹道:“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的!”
乔怡急于脱身。他却说了一句:“你不简单嘛——还知道托斯卡尼尼?”
“或许所有人都比你想象的聪明。”
“那些人……”他晃晃头,悲天悯人地说,“连音乐都没听懂过就要批判!”
乔怡捧着稿纸,不想与他多罗嗦了。但在她离去的刹那,他有些遗憾,似乎谈兴未尽,那神情似乎在恳求她留下陪他再谈点什么。大概他的“三角洲”成了无人之境,碰到一个谈话对象是不易的,他不想轻易放走她。而乔怡可不愿忍受这种“精神虐待”……
乔怡在招待所门口遇上徐教导员父女。达娅神色紧张地挽着父亲,见了乔怡,眼圈一红,哑声道:“荞子姐姐,我爸爸咯了好多血!”
乔怡惊道:“什么时候?”
徐教导员笑笑:“别听她吓唬人!小孩子见点血就不得了……”他灰苍苍一张脸,走路两脚打漂。
乔怡知道达娅并非小题大做。
“是去医院吗?”乔怡上去架住老头儿另一条胳膊,四处望望,“得叫辆车!”
“没多少路……”
乔怡不容分说:“达娅,你先扶爸爸在传达室坐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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