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明朗比出霜降的晦涩似的。她怀疑自己把事情想岔了。她还怀疑镜子里的老脸是她惊恐出来的错觉。
所以当四星再一次警觉,问她“老爷子有没有碰过你?”的时候,她否认得坚决多了:她在抵赖,就像她抵赖程大江一度在她身上引起的无望的快乐。
扬长而去的大江没有再出现过。只有一回霜降恰巧接了他的电话。他像是根本听不出她的声音,客套而居高临下地说:“劳驾叫程东旗来接电话——我是程大江。”他连“你是谁呀?好像是霜降吧?我听出你是谁啦!”之类稍微亲昵的话都没讲。当霜降告诉他,她刚见东旗开了车出门,他说了声谢谢就把电话挂断了。那一天,她都在一种似愉快却更像感伤的情绪中,两次换衣服梳头发,一举一止都有了目的。她没在电话上问:“你在哪儿?”因此她尽可以想象他就在身边,或者,会突然出现在身边。她还可以去感觉—无论他远或近,他的一双眼睛时时朝她看。
那一天,她不禁停在浴室的镜子前面,把一双想象中的眼睛盛在自己眼睛里去看自己,那个轻问仍出现了:
“就你嘛?就你吗?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值得去轻佻、温柔,或风流几夜的小女佣?……”她急忙从镜子里抽出身子。但她在所有人眼里都隐约读到这个诘问:东旗、淮海、川南,所有人。包括院外的人。
院外的明着问:“那个领程家孙子的漂亮妞儿是准啊——不就是个小保姆吗?”
“还能干净得了?姓程的男人个个是雁过拔毛!”
虽然霜降泼起来会拿跟朝他们翻、但她越来越早地来幼儿园接孩子。有时她会找个地方避开人,等到所有家长领走各自的孩子她再出现。这时一阵孩户的哭喊传进游戏室,霜降辨出那是四星儿子都都的声音。她赶紧跑到窗口,见都都和两三个男孩扭成一团。都都个头大,打得却很不得法,被比他矮小许多的对手占尽便宜。一位老师坐在树阴下打毛线,嘴里喊着“不准打!”人却没有一点趋势要起来拉架。霜降跑出去。
“他们打我们都都,你怎么不管呀?”她扯开孩子们,同时问那老师。
“我不是叫不准打吗?”老师仍是慢吞吞懒洋洋。这是位上年纪的老师。据说当时四星、东旗他们在这个幼儿园时她就做老师了。那时她给孩子们排“孔雀公主”的节目,四星永远演王子,东旗永远演公主,无论他俩多么无表演才华,甚至无表演兴趣。她甚至鼓励孩子们叫他俩“王子”、“公主”,她自己带头叫。那时饭碗有红有蓝,所有孩子都向往红色,而每天饭碗发下来,只有四星和东旗的是红的。老师看看霜降:“再说是都都先动手打的别人。”曾经永远是“别人先动手打的四星!”曾经永远是“东旗哭啦——谁欺负她啦?”
霜降替都都整理扯散的衣服,都都隔着她的肩向那三个男孩哭喊:“你们敢打我!我爷爷是程司令!”
“就敢打!”男孩们喊回来:“打死你!”
都都再次声明:“我爷爷是程司令!……”
霜降拉着他往外走时心想,爷爷是程司令比爸爸是程司令怎么就差那么多?
程家院子十一月初就有暖气了。六嫂不仅来吃饭,饭后她还会到客厅的长沙发上睡个长午觉,睡得晚,她就不费事回去上下午的班了,就着暖气她打打毛线,埋伏着等孩子们从学校回来——秋后霜降每天走许多路到学校去接送四星的一对双胞胎了。六嫂总是小偷一样匆匆将孩子搂两把,或把正编织的毛衣往他们身上比量比量,再四周望望,没人她会往孩子衣兜里塞些外国糖果。为了施这类小恩小惠给孩子,她还必须施恩惠给霜降:长丝袜全是进口的。有人说六嫂在跟外国人吊膀子。话更有恶的:“六嫂跟外国人在做生意?肉生意吧?”
霜降看着六嫂楼住孩子的贪婪样,心想:母性果真伟大,它使一个女人厚颜到这地步,耐得住这么多人白眼来、白眼去,只为了搂那么一搂。
等孩子等晚了,六嫂便干脆连晚饭也在程家吃了。这天川南闯进饭厅就问六嫂:“昨天我叫你怎么不理我?”
六嫂皱皱拔成两根线的眉:“什么时候?”
“装什么蒜呐?”川南转脸对大家:“昨天我到友谊商店,见她跟个大秃头老外在楼下酒吧里坐着,我叫她,她跟瞅生人似的!吃饭时候你又认得程家人啦?”川南又转向六嫂,并成心脸对脸坐到她对过。“你是怕我跟你借外汇呢,还是怕我向你们保卫处人事处告状,说你跟老外搞破鞋?说说看,婊子,你干吗当我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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