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68)

2025-10-10 评论

    孩儿妈忽然决定不去了。她己穿戴好,黑色大本茨已敞开门等她。她背上负载着所有人,包括程司令的目光,忽然转身,对大家说:你们让我去,你们不公道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怎么被生下来,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长成个大人;我受不了看他一下子没了。
    大家瞠目结舌看着她慢慢蹲下,捂住脸,起初人们以为她在哭,后来见血从两只手缝溢出来。
    接下去又是急救,第二天诊断报告来了,孩儿妈已是鼻癌第三期。
    不久公安局来人,说他们已调查清楚:程四星已叛逃到香港,程司令的所谓“监外之监”是与法律开玩笑。警察们连前次的外软内硬的“软”也没了,仿佛他们面前赫赫有名、建国元老的程老将军是街头的老流浪汉。
    “滚出去!”程司令喊:“给老子滚!”
    警察不但不“滚”,并进一步声讨:“身为老党员老干部,目无法纪,搞自己的军事小王国……”
    程司令浑身大抖,对他们抡胳傅:“滚!不马上滚我就打电话,叫人来收拾我这院子!我还没死!……”
    “中国不是军阀独裁统治!”
    “我这里就是军阀独裁!不服不信,试试看,我照样有人有马有枪!逼急了,我拉人上山打游击!就把这话告诉你们头头!告诉登报,明天登报!这就是我程在光说的警察们的吉普毫不气馁地在程老将军的骂声中离去。
    老将军在当天夜里被送进医院。他未吃饭,独自坐在院子里,谁劝,他都说他只想静静心,不必管他。他甚至对警卫员也说:过新年了,去玩吧。人们觉得那天晚上他像个顶慈祥的老头子。他就那样坐在北京的腊月里,直到警卫员发现他头猛往后一栽。
    程司令从此就躺在高级干部的特护病房:病房明亮洁净,摆满大棵的龙背竹。上去仔细着,会发现那些郁郁葱葱的绿色生命不是真的。真植物会在每天的一个时辰里与人争气,这祥对躺着像植物一样静止的程司令不利。
    外间是个会客厅,五张大沙发和地毯都是浅色。孩儿妈端坐在中间的长沙发上,见霜降走进来她抬抬眉闭闭眼。
    为着说不清的道理,霜降想来看看老将军。据说他再不醒来,就这样被人每天灌这个输那个维系着生命。活不多久啦。也许会一直这祥活下去。像植物,像百倍地长命于人的树。或许出于好奇心:人怎徉变成了树?霜降来到这间病房的。
    霜降对自己连说不怕,一边靠近了病床。当她看见老将军的眼睁着,一眨一眨,东翻西翻时,她还是有些害怕。她甚至想对他笑一笑,像她素来对他那样有点发惧地笑,他眼睛在她脸上稍留,又转向别处,仿佛去好好思考她是准。他眼睑垂下了,一种羞愧的样子。他对她从未表现过羞愧,不久前他摸霜降的脸蛋,顺脖子往下,她哇一声叫起来,起码蹦开了五尺,说:“首长,您再这详我就再不到您这儿来做活了!”
    他吃惊极了,仿佛说:不就摸摸吗?原来你是不可碰的?他由吃惊到气恼,说:你以为我随便让人到我书房来吗?你这个小女子,真有点莫名其妙!……
    她就那样靠在他写字台边一直哭啊哭啊。她想等泪干了再出门,不然人会看见。仿沸她有愧她该羞。他不理会她震天动地却无声的哭泣,他还气着呢?她那徉多的泪也没让他羞愧。他过几天仍人前人后叫她,大声叫她小懒虫,躲着不干活儿——他书房里的花儿天没换水,花瓣落满地毯,也没人打扫。
    去年仲夏他要去北戴河疗养,孙管理向他报告随行人员,他说去掉那个随行护士,换霜降去。孙管理一时发蠢,问一句“为什么?”
    他答:我喜欢谁就叫谁去:怎么啦?那小女子让我看了顺眼,看了顺眼我血压就不高吔。他仍没有半丝羞愧。
    躺在病床上的老将军又一次盯着霜降,一种情深意切的凝视,像他曾经多次命令霜降从浴盆里站起时的那只眼。嗯,好看,怪不得古时人最爱看美人出浴。不要忸怩嘛小女子,为首长服务就是为国家服务,懂不懂?好看好看好看!……他在北戴河也常说这个好看那个好看。太多好看的他顾不上来看霜降了。有两个金头发小女子从早到晚穿着泳衣,他便看她们,看得上唇啪嗒一声松开。好看的东西就该看进眼里,他理直气壮,他毫不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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