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短篇小说集(30)

2025-10-10 评论

  鸟孩把火苗凑上了那撮枯干的麦草。
  草庵里的床铺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怪叫,吱吱叶叶,其中还夹杂了凤子的声音。鸟孩的手在半空微微颤了一下。火灭了。是被那响声吓灭的,还是被风吹熄的,却是无从知道。总之,火灭了。火灭了,鸟孩便怔怔地跪着不动。他静心地去分辨凤子的叫声是欢乐还是呼救。如果那是痛苦的呼唤,他就将破门而入。至于闯进屋里下一步干些什么,鸟孩是不去想的。可是,鸟孩想到了那一夜的凤子,赤裸裸地钻进他的被窝,把他的小鸡儿放在她腿间时候,她发出的也是这样一种声音。鸟孩终于明白,凤子是多么坏的一个女人,她本来就是一个淫女荡妇。让她得下疯癫病,原本就是一种报应。不过,鸟孩还是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迫于无奈,若是迫于无奈,完全同那夜一样,是遭着暴奸,那一切都可原谅,都可同情。鸟孩又拨开了一条草缝。这草缝正对着扭向里边的凤子的脸。鸟孩看见了凤子的脸,是一种润红的兴奋之色。
  凤子也看到了扒着偷看的鸟孩。
  凤子的目光是一种猛然的羞愧和耻辱。
  鸟孩在和凤子的目光相撞之后,他慌忙站将起来,撒腿就朝着正西跑去。太阳在远处灿红一片,血浆般涂抹了半边天空。金水河岸上的板车土路,如同被鸟孩饿吞的一根艳红的香肠,一会儿就被他去在身后许多。菜农的狗,在河对面的菜地跑来跑去。鸟孩跑得有些累了,到了河岸上的另一棵柳树下面,他扶着柳树喘了一阵,忽然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跑到这儿,仿佛怕了草庵里的事情。他为自己的逃跑感到荒唐,又不属重新回到草庵那里,便站在这棵树下望着草庵,仿佛在等着一个故事的结尾。这样默默站了一会,不见那草庵里有人出来,鸟孩便有些按捺不住。这棵树下有一道通向河对岸的楼板小桥。为了进一步看清草庵,把握那故事的进展,鸟孩便踏桥而过,站到了金水河的对岸。没有什么能挡他的视线,草庵精赤条条地走进他的眼帘。还有那草庵上晒的男人的布衫。鸟孩把目光搁在那件布衫上,片刻之后,鸟孩又捡了三颗鸡蛋大小的石头,嗖嗖的三声,一颗石头飞落到了别处,另两颗石头,如愿以偿地砸在了草庵上。
  鸟孩把目光搁到了草庵的门口。眼前是金水河的红流和日光混合的发亮的铜光,且那铜光随水流动,在鸟孩眼前雾一样疏疏散散,起起伏伏。终于,从那粘稠的铜光中,传来了草庵腐的开门声。
  首先走出来的是凤子。她已经穿好衣服,俨然一个站在自家门口寻鸡问羊的良家妇女,东瞅瞅,西看看,不消说是在寻着鸟孩。为了向她表示自己的憎恶仇恨,鸟孩决定不能让凤子立马找到自己。于是他又走过小轿,躲到了柳树的身后,继而,从草庵走出了那个男人。
  鸟孩眼睛亮了一下,他便英武地从树后转到了树前,期望凤子立刻看到自己,使自己能够当着那男人来表示自己对她的藐视和仇恨。可惜,那男人从草庵弯腰出来,竖在草庵门口,背对鸟孩,赤裸着上身,就像都市建筑工地上没有竣工的半截柱子。他站在凤子的身后,凤子回头和他说了几句什么,就不再在河岸上东张西望了。或者说,也就把鸟孩的出现丢在一边了。从而,鸟孩也更深刻无比地看到了凤子的下贱,甚或,她对自己曾经有过小鸟归巢的舒适之感,也深感痛恶起来。他软软地把肩背倚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凤子不仅不再顾及自己,而且还去草庵头上,拿起那晒干的衣服,在空中抖了几抖,摔出了极响的旗帜飘扬的声音。递给人家穿的时候,她还帮人家拉了一下衣襟,又帮人家系了两个扣子。其作派表现,在余辉斜照里,倒很像了女人帮丈夫整装上路似的。也正是这简单温情的几个动作,一下子彻底击碎了鸟孩的自尊。鸟孩想到,自己同凤子相处了将近二年,凤子不曾帮自己系过一次扣子,也可见凤子对自己那所谓的情善是不如对待人家。这时候,鸟孩感到了从未有进的孤独,想到了自己终于被人家从凤子的情感中排挤出来,就像被人家从一个温暖的小院赶出来一样。实在说,他虽然对凤子也怀着一种深恶痛绝的情感,可又在极力想找出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原谅凤子。而事实上,他也是非常的想原谅凤子。换句话,他非常想把那人从凤子的情感中赶将出去,就像赶一头猪,赶一头牛,赶任何一只畜牲。可是,看到那人高大身躯的时候,鸟孩就深知自己力不从心,不仅没有赶走人家的智慧,也没有与人抗衡的体魄。他对自己的幼小产生了美好的同情,瘫痪似的缩在树下,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儿,几乎对自己的瘦弱同情到凄然落泪的田地。这样,由于对人家的憎恶感到无能为力,便更加迁怒于凤子,以为今天的事情,都是因为凤子本来淫荡不轨所致。于是便两眼放着蓝光,盯着远处的凤子,如同盯到了一个偷人的贼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阎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