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犯病了也是好人。"
什么也不消再说,鸟孩站在林地怔了片刻,他又看见了傻男那丑恶的阳物,听见了他们把床铺折磨得天崩地裂。鸟孩也就只能面对这种境况,毅然决然地车转身子,背对着凤子,朝林地深处去了。前面已经有了落下的夜幕。夜幕是一种黑雾的凉色。鸟孩走进黑凉的夜色之中,听见凤子如母亲样在岸上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然而鸟孩已经明白,凤子对他,再也不会有什么欢乐温暖可谈,所给他带来的将是爱的全部丢失的痛苦和不安。这就意味着清晨的安宁,将再也无法寻获,只有离开凤子,才是自己最好的去处。
二七塔下的事故调查,似乎已经近了尾声。电车后边撞上的小车,已经沿着路警指定的位置,把车倒在了亚细亚大楼的北侧。之后,另有几个警察,把电车司机叫到岗楼下盘问什么去了。鸟孩看见了司机瑟瑟发抖的身子,暗自在十七层塔上丁丁当当地笑了一声。太阳已经将尽,连十七层塔上也只剩下了一抹阳光,为了追着太阳不放,鸟孩又向上爬了五层。塔高风大,在二十二层塔上,他就不能悠哉游哉地坐在塔檐,只能依着塔壁坐下,静看这人世风光。鸟孩记得去年春节之后,自己有次挤上电车,因为无钱买票,售票员就要将他赶出车门。说来也十分平常,从火车站坐至人民剧场,不过是一角钱的票价罢了,可是电车明明已经启动开走,司机还硬要停车让鸟孩下去。为一角钱的车票,鸟孩想一停一开还不够浪费油钱。然车却停了。售票员踢出一脚是鸟孩应得的最起码的报偿。可鸟孩没有料到,他挨了一脚,还未及完全下车,司机就将车门关了,把他的小脚夹在车门中间,然后回身哈哈大笑一番。这下好了,司机为鸟孩的死而瑟瑟发抖,双眼泪如泉涌,这就诚如了俗语所说,叫恶有恶报,善有害报。不过颇让鸟孩遗憾的是,他一直认为那个鸟孩死了,警察读取出一副铮亮的手扣,不论青红黑白,先让司机戴上享受一番再说。当然,往深一步说去,让司机偿命蹲监、妻离子散,即是带走关上几天的意思,鸟孩也不曾有过。鸟孩最希望的是能让司机和售票员在大庭广众之下,浑身颤抖,泣不成声,演一场看了让人发笑的好戏。可惜这一著有一半失算,没料到出了交通案件,身上湿的都是司机,而售票员却总可以干在岸上,隔岸观火,幸灾乐祸。如此这戏淡了一半味道,也就没什么好看,只等着如何处置司机就是了。鸟孩在二十二层塔上,环顾了一眼三面风光。他看见西郊的碧沙岗公园,在他目下小得如一方菜园,便对碧沙岗公园的粗糙、荒野,树木的不加修剪,道路的不加粉饰和路旁野草树木的不加铲除,产生了宁静温馨的感情。我们不能说荒野就是美好。可对于背井离乡、到都市来讨要生活的鸟孩来说,在繁华忙乱的都市之中,能找到一片荒野,能使鸟孩有栖身之地,那也委实不是易事不是坏事。
鸟孩在二十二层塔上,看见了那一夜背叛了凤子的那个鸟孩,萎缩在林地里过夜,忽然就后悔了不该这样地固执。凤子是你的,风子手脚不停的奔忙,凤子浑身的女人气息,凤子的那间草庵、那张麻铺,凤子的锅灶热饭,以及凤子病犯后的口吐白沫,本应都归你鸟孩所有,你不能托手就让给可恶的傻男。最重要的,凤子在金水河边酿造的日月温馨,你不该让傻男凭空占有。没想到那夜会少有月色,林地黑成不见边际的胶漆,其形像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月黑风高。在那夏目的夜里,那样的环境,寂静庞大得无可比拟。笔直高大的杨树,一排排、一棵棵都被黑夜吞食得无影无踪。鸟孩本来是要走出林地的,他背对着凤子和草庵,盲目地朝南走去。太阳一天价的余温,在地上水一样淹着他的脚脖。还有一种毛茸茸地开着白花的什么植物,弯弓一样青灰色的茎上,爬满了跳蚤似的虫子。鸟孩从那花茎上倘徉而过,那虫子就飞起来落在他的腿上、他的脸上。整个林地,处在白天和黑夜的相交之处,散发着温热而又爽身的气味。除了那些自鸣得意的飞虫的声音,林地里便是鸟孩在静寂中跋涉的脚步声。他以为他就这样走着,可以走至一方新的天地。可他没想到在林地那边,是一边绕不过去的湖水。那是这个都市民饮和工业用水的基地,是从黄河引来的这都市的血液。往西,是过不去的人工河,往东是有人看守的菜家的田地。油菜花正开得无所顾忌,金灿灿一片在暮黑中沉闷而又忧郁。鸟孩在湖边站了一会,解下裤子,手抓住一把野草,蹲在湖边大便起来。他感觉以他的屁股离水面只有一寸高低,湖水的清凉之气,如湖面的晨风样从他的屁股上一掠而过。还听见他大便入水的声音,极像他立在十字街头,听到的从歌舞厅的音乐中剥离出来的、节奏感极强的沙锤的声响。他还想到被他污染的这块湖水,也许正流进都市的哪家食品加工厂里去。于是,他的大便十分惬意,浑身轻松如那些歌男舞女相拥相抱所排泄的精神劳累和人生的烦恼,一时间居然连对凤子的僧恨也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惜待他屙完了,提裤站起的时候,却发现天是彻底黑了,黑得除了湖水的无用亮光,别的都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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