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亚楼(47)

2025-10-10 评论

    首先是把我迷住了。我开始翻电话号码簿,寻找心理学家的电话。我和五位大夫预约了就诊时间。在通完电话后,我立刻淘汰了三位,因为他们开口不是马上问我哪儿不对劲,而是先问我的医疗保险是否包括心理治疗,若不包括,他们可以适度降低诊费,而我最终选择的女大夫头一句话问:“你认为我可以从哪些方面帮助你?”她不操心你付不付得起诊费,而是马上关切到你有什么不舒服,她语气的含蓄婉转不但表现了体谅,而且这体谅是极其专业化的。
    此后我每星期二去她那看一次。主要是她听我说。她对我的成长背景缺乏知识,我需从我生命的最初始,从最初形成我意识形态的一切基本观念讲起。比如我向她解释“穷”,“穷人”所含的褒意,它和俭朴之类的美德的密切联系。我逐渐发现自己不仅在跟她谈个人的心理发展史,我同时把中国这四十多年的历史,以及我们家庭的历史都介绍给她了。她每次都听得极其认真,不断做笔记,在下次就诊前,她会从笔记中找出几个疑点,着重提些问题,试图发现我个性发展中的非正常影响,发现我生命早期哪怕已愈合完好的创伤。
    因为我自己对心理学的研读,所以每当她提问或暗示时,我大体察觉到她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我建议她给我用催眠术,据说它是启开人的潜意识的钥匙。被催眠的人对所有暗示都是不设防的,因此最难以启齿的心事或记忆会在催眠状态下被诱引出来。
    我的美国朋友中,有一半人看过心理大夫,其中一些人是有治疗成果的。虽然我不像他们那样对心理专家的权威性有或多或少的迷信,但我承认这类诊疗方式有助于人对自身的理解,以及对人类行为的理解。在我花了三个月的诊费后,我偶然想到,这个“TalkOut”疗法,难道不能成为一个小说的形式吗?当我的心理大夫从头到尾阅读那厚厚一本笔记①时,大概也会读到一个故事,一个用断裂的、时而用词不当的英文讲述的有关我个人的故事。
    ①:美国的法律不允许在此类场合用录音机,因此我的大夫用笔记形式。
    当然,当我决定以“TalkOut”为小说形式时,我必须虚构一个故事,一个能成立有看头的故事。我于是虚构了这个故事,但我的兴趣都在故事之外。

——看陈川画有感
    陈川是个画家,偶尔也写诗。
    陈川有个妹妹,叫陈冲,演电影之余,常作诗。兄妹俩时而一同读诗赞画,或一同吟诗作画,诗和画都意犹未尽时,两人便且画且诗。
    在一首表达对绘画的理解的英文诗中,陈川写道:“绘画萌生于语言哑然之处。”
    读到这首诗时我想,能写出此感觉的人不仅深爱绘画,而且他必定常常在绘画中沉思默想。
    这句诗道出了我心里最难捉摸的一个感觉。
    我和陈川仅见过两次,是许多年前了。那时他刚从上海美术专科学院毕业不久,在交通大学当教师,他和妹妹陈冲伙着一帮子朋友同来的。大家都对刚刚大量泊来的西方生活与文化以及艺术思潮兴趣盎然,我们的话题从卡夫卡、凡·高、猫王的歌,到美国的鸡蛋多少钱一打,谈得广泛却不深。那时我已看过陈川的一些画,可以说对他人的了解远远不及对他的画。
    一别多年,直到我六年前着陆美国,才又有机会看到陈川的画。那次我偶然步入SantaMonica一个颇人的画廊,发现四周挂的都是陈川的画。那是个专门代理陈川作品的画廊,我在每一幅画前流连,对他的进步惊讶极了。
    后来我向陈冲借过一本画册,其中汇集了陈川的画作和陈冲的诗作。画册放在我的茶几上,得闲我就捧起来翻一翻。每回看,那些画都显得更加内在,更添一层未可言喻之意。它们似乎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天真,同时也越来越复杂。就那样翻看它,一翻便是大半年。它们让我不时想起那个高个头的陈川,十分的敏感,同时又颇豪放,酷爱读书,也酷爱运动,讲一口用词精确的英语。据陈冲说,陈川的居处总是贴了满墙壁冷僻的英文单词。不断地,我会从陈冲那儿听到陈川的消息:他开了一个又一个画展;他引起了重要收藏家的重视并收藏了他的作品;他恋爱了,他恋爱失败了;他做了父亲,他如愿以偿地有了一间采光理想的画室。他没变多少,还是那个简简单单做人,认认真真作画,一如既往地痴迷艺术的陈川:早晨准时开车出门吃顿早饭,即刻回到画室去思考和画画,从早晨最柔嫩的阳光直画到黄昏最成熟的阳光。听了这些,我看着陈川的一幅幅画,就看出一个向着完美求索的人、一个艺术的朝圣者所必有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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