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亚楼(5)

2025-10-10 评论

    因此我就每天如一地去坐,哪怕这支笔只在纸上画圈圈。有时突然拾起笔,又发现并没有吟成句子,笔又搁下。世上没有比这个“坐”更苦的差事了。这个“坐”会坏了你的胃口、睡眠、脾气,以及这根颇年轻的脊椎。
    有时会鄙夷地问自己,这样惨淡经营地写出几部书来,是否就很有道理的不孝顺父母,不理会朋友,不收拾房间,不做饭,不听音乐,不按时上脊椎按摩师那儿就诊?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我:该写信了,该洗衣服了,该吃顿像样的饭了。像是要躲掉父母诸如此类的唠叨,我到美国来了。美国什么都是可以的,您想写死在你的小说里,也是可以的。
    在中国,有人说我在写名气;美国人认为我在写钱。我想,能写得出名气和钱我绝不反对,但我要写的,却不是这两样。我在写的是这么个东西:在人们将来说它好或不好时,我都能宽恕地笑笑。那个东西只有等我写出它,我才会认得它;它无所谓好坏,它只是让我满足。
    太阳斜下去,我也想从桌前站起,不读、不写、不做任何正经八百的思考。想找谁聊天,想让谁用闲的话题来按摩一下我紧张得抽了筋的思维。然而我打消了这念头,因为在我需要别人的时候并不一定是别人需要我的时候。你要清静,就要个彻底的吧!

我这辈子怕的事比不怕的多。怕打针,怕进理发店,怕牙医的椅子,最怕的却是考试。幸而“文革”在我上一年级开始了,考试是被“革”掉的众多内容之一。学生们事先把答案用黑笔写在黑漆桌面上,考试时朝桌面哈哈气,字迹便显出来,然后抄到考卷上去。老师这时只去看天花板,看窗外,或者看他心境中一个抽象的远方。绝不来看我们,绝看不见我们这时的为非作歹。不然怎么办?这时师生一对视,大家不都得窘死?那年头老师又惹不起学生,全是“小将”,一声叱咤,“打倒孔孟之道、师道尊严”,老师第二天就得下讲台扫厕所去。
    因此我回到家里仍是什么也不会。爸那时天天被罚做苦力,罚在人前念经一样念“我有罪我该死”。但在家里却还做他的老子,他把在人前收起的威风尊严在我面前抖出来了。
    “给我算这些题!”
    我说:“啊?!”
    “考你啊——一元一次方程式都搞不清你还有脸做学生?!”
    我脑子里跑飞机一样轰轰的,看着一纸习题。我想爸这辈子在做人处世上的考试怎么也及格不了。他若肯省些事,少顶些真,像我的老师们那样,我们全家也少跟他受些作践。每场政治运动,对他都是小考大考;不歇气的考怎么就没把他考明白、考乖巧?他回回念“我有罪”原来也像我们抄答案,抄过就抄过了,根本就没往心里放,根本还是但求得过且过。在我看,他在政治上、社会上,在人际关系上,一向交白卷,从来没被考出半点长进。我在爸出的考卷上填了些数字。
    爸将卷子端到脸前,立刻抄起支笔在上面通天贯地打了个大“×”。劲儿之足,像是左右开弓给它两个大耳光。
    “你给我当心点、别以为往学校混混,就完了,下回我还要像今天这样考你的!”
    也许就怕他那个“下回”,我就此在无考试的年代怕透了考试。一九七七年“文革”结束,高考恢复了。我偷偷准备功课,想考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干吗“偷偷”呢?主要是瞒着爸。若考得太臭,爸虽不至于再在我的考卷上扇耳光,至少在心目中会把对我的希望两笔画掉了。在他受苦受辱的生命中,我不是作为我活着,而是作为他活的希望而活着。我是不可以辞去“希望”这角色的。他会与人半痴半癫地谈到我如何天才,如何近乎“七步成诗”,如何大器而不晚成。我是偷偷写作,偷偷发表了作品,得了奖的。我一直是偷偷的,我怕作品及不上他的希望。他大致知道我在干什么,大致知道我在文学界混得还有个眉目。因为他一天突然说:“凭你的作品,为什么不去考考学校?比如考考编剧系、文学系什么的?”
    “我?我不考。”见他眼一鼓,像憋住一口话,我抢先说,“有什么考头?哪个作家是考出来的?考试是种心理和生理过程,跟学识无关;考得好坏,取决于你是否能控制和顺应这个过程。心理和生理反应不及所料,跟你学识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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