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是天命。
  写完这部小说我就病了,不能说是因为写这部长篇病的,更不能说就积劳而成疾。但这短短的二十几万字是我这一生身体好坏的一个分水岭。此之前,我写小说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可以坚持很长时间,曾经让同行们咂舌。此之后,因为腰椎病我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一篇小说,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写了。为此,每当我趴在床上写作时,时常黯然伤神,流下泪来;而到了如今,因长时期趴着写作,又使颈椎疼痛不止,百治而少有一效。到万不得已不能不写之时,我强迫自己仰躺着写作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体会到我对坐在桌前写作的那种怀念。我想,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大约就是过去能坐在桌前写作那段短而又短的几年光阴了。
  无论这部长篇值得一读还是不值得一读,对于我,它都是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部分。
  这部小小的长篇我是从第三章开始写起的。写完了三、四、五章,才又回头来写第一第二章。读者也完全可以从第三章读起,读完了再读第一第二章。当然也可以从第一章依次读到最后一章,更可以闭着眼睛翻到哪一章就从哪章读下去。这本来就是我写作前的想法之一。
  我没有追求人们日常说的一部长篇的浑然天成,不可分割。现在的人都忙,少有人静心地坐下读一部长篇。读者买一本书回去,能够读其中的一个部分,那本书就算没有白买。不要说读者,作家也大都是买一堆书回家,读其中的一本两本,有时不过是读一本两本中的一两个部分,更何况不是以读书。写书为业的读者呢。当然一本书让人读了一部分还想读另一部分,不消说那是一本好书了。而浑然天成决定不了一部书的好坏。至于我在书中做的一些别的尝试,成功与失败,或失败多,成功少,再或成多败少,那都不是我能够定论的,明目的读书人囱有他们的褒贬,他们会明察书中的一切。
  我想说的,就是忽一日老天开恩,能让我重新坐在桌前写作,即便我能写出比这部小说好成千上万倍的小说来,那小说也不一定在我的生命中比这本书重要了多少。
  1995.1.23于北京清河。
  1
  黄黄是条极为极为大众的狗,其形象,也平常得十二分可以,往足处去说,也无非同类的一般水平而已。它的不凡之处,在于它记下了许许多多人类的破绽。
  在张家营子,黄黄时不时地凝视一日路程之遥的正东。尤在太阳平南时候,它便常常看见这方百姓所托寄以繁衍人世之希望的那脉名山之下,生冷地坐落着一个监狱。狱门的外围,漫生着悠然野草。不消谁说,草间自然而然开了许多小花,白的或者黄的,粉淡间或浅紫,各色各式,满目的琳琅。黄黄还发现,监狱不断地枪毙罪犯,寒凉的枪声,穿过一片温暖的红色,四散开来,自然也走进它的耳朵。这当儿,就会有一阵恶寒,从它背上穿过。它受了一个冷惊,不得不从地上站将起来,朝着正东一阵狂吠。
  这时候,狱墙下的野刺红、映山红、仿莲红、金钟红、仲春红,而更多的是满世界的喇叭花,粉粉淡淡,在枪声里红得川流不息,铺天盖地。红艳艳的枪声,朝狱后白果树山升漫时候,黄黄便凝视着山腰上的小瓦庙,便见庙里坐着一个孤独的和尚,双手合掌于胸前,念着佛语,普渡着芸芸众生。也许在他的普渡中,那死了的人,来世或许是一个人物,也亦未可知。
  山上的小庙早已年久失修,扭歪的墙柱对你说,它的倒塌,不在今日便在明日,决然不会超过后天。然而,小店却在风雨飘摇之中,终是挺过了许多年月,它伴着监狱一日日地站在山上,却不断地更换它的主人。据说,如今那个和尚,虽非十分的正宗,却也是灵山大寺中正堂主持的同姓同族。情况是否属实,连黄黄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2
  正午时分,镇子出现在了黄黄的眼里。
  黄黄从山梁上下来,站在一座桥上。镇子是果然地比村子要大,且镇子中央,还有一幢楼房,乡村的客车从那开进开出。三月的流水,在桥下清清翠翠地流,舒舒如无头无尾的一匹绸布。桥下有镇子上的女人,她们把洗好的衣物,搭在河边的堤上树上,先干的布衫、裤子,便在风中飘飘扬扬,劈啪出猎猎之声。
  一个女人说:“听到没?昨儿半夜的枪响。”
  另个女人说:“听到了,脆得很。”
  黄黄从桥上过去,踩着她们说话的声音,轻轻跃跃。它的两个主人也已上了桥头。走过的山梁子,在她们身后渐次地小下。黄黄用它的尖嘴咬咬婆婆的裤管,又扯扯儿媳的裤管,便又跳着跑往桥上。儿媳说镇子到了。黄黄望一眼河桥,又抬头望一眼头顶的太阳。太阳爽爽朗朗。奇怪得很,婆婆说,梅,几点了?叫梅的儿媳抹开她的衣袖,说下一点。真是怪得很,婆婆把肩上的包袱另换一个肩头,说每次从张家营子来镇上,无论是天不亮出门,还是太阳走到村头出门,到这桥头总是这个时辰,从不惜时。叫梅的儿媳望着婆婆的脸,疑问浮在脸颊之上。婆婆说是真的。上次我去招子庙,吃过早饭才从家里动身,到这儿是这个时辰,桥下有两个媳妇在洗衣物,洗旗子。这次我们半夜起床,走完十里路还不见太阳出,到这儿却还是这个时辰,还有两个女人在洗衣物,洗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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