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21)

2025-10-10 评论

  婆婆问:“见过了?”
  梅说:“没见到。”
  婆婆问:“衣服呢?”
  梅说:“留下了。”
  婆婆问:“不让见?”
  我总觉得好像狐狸出了很大的事。梅望着婆婆的脸,话说得边思边想,她说他们那么客气,热情得少见,把我引进一间屋里,又倒水,又让座;问我从哪来的,我说张家营;问我和狐狸啥关系,我说同一个知青点;问我怎么知道狐狸在这里,是不是专门来探监;我说听同学说狐狸在这儿,路过这儿给狐狸捎两件春秋布衫来;他们就接过衣服,检查一遍打发我出来了。他们说狐狸出了一点小事情,不是他爸妈和直系亲属一律不能见。说到这儿,梅又回头望一眼那粉红簇拥的狱门口,问婆说:
  “你见狐狸啥样儿”
  婆说:“一脸胡子,像有四十岁。”
  梅问:“他问你啥儿没?”
  婆说三天前他认出我和黄黄就从队里走出来,第一句话就问你返城没,我说没返城,知青点就你一个没返城;说你和天元已经结婚二年了,我是来招子庙替你们要孩娃,这时候他肩上的铁镐突然滑下来,重重地砸了他的脚,脸一白,身子一歪,未及有话,后边的看管便来将他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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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招子庙距监狱仅半里之遥。所谓是庙,却是两间平常的石墙瓦房;所谓和尚,却仅是剃了一个光头而已。不过对于庙和和尚,却也不能绝然否认。在这平常房里,他供了一个菩萨提土垂的像。这位菩萨,也就是所谓的招子娘娘了。中国的庙,一向是繁简有度,繁起来无比辉煌,简起来也自是异常,几块砖头几个字,也就可称为乡村小庙了。上山时,梅说这就是庙呵,婆说有神有房,不是庙还是啥儿。且那供奉的人,又是一位七旬老人,解放前、解放后都在灵山大寺做和尚,又是十几年前,庙被革命和时代毁于一旦,才回到故里,做了大队派出的守山老人,如今那长袍袈裟,也听说他收拾得完完整整,加之一生超凡,不近女色,就没法儿不说他不是和尚,他不是佛了。不过,说起来送子人间的超度之事,似乎该是尼姑的行当,和尚也只该念经坐禅罢了,但不知为了什么,人们并不去究竟这些。好在一点,往山上上时,落日却落得慢了,在山下以为太阳立刻就要沉去,已经有三分之一,沉入了人世那边,可待她们匆匆着爬上半山,太阳如凝了一样,仍是三分有二地红在人世。所谓招子,不消说是要招子人间,这就自然而然要赶在落日以前。如到了晚上,太阳消失,那也就从道理上招子以阴间了。上至庙时,和尚正动手烧饭,他说来啦?婆说赶着来啦。然后,和尚轻轻打量梅一眼,看了一眼太阳,说来的正是时候,有子可招。然后他朝山下塘边犯人走出来的方向望着,对婆说两天之前,就是你上次来招子的第二天,有个犯人干着活干着活从崖上突然跳下自杀了,听说那犯人还不是本地籍,是从省会来的知青,说着,和尚便脆将下来,念念有词:“命归西路,超度再生;若降人世,必你家中”……
  和尚念念有词着进了屋里。黄黄和它的主人,听得此话,立刻都怔下不动,朝着和尚望过的山下望去。原来那山下在这夕阳将尽时候,竟红成一片火海;不仅狱门外的开阔之地,各色草花开得盛极,而狱墙四周也亦是如此。花红草绿,绚丽成一种稀有的境界。而狱前的林地,在夕阳之下,树梢之上,皆是一团红晕,如同绕在林空的一片火光;斑斑点点的蝴蝶和小鸟,极似跳动着的火苗。倘若你再极目远处,连塘子里的碧水青苇、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山、庙和监狱,皆都在此时此刻,红得川流不息而漫无止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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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黄黄、梅和婆婆在监狱的墙下,默坐至天将晓时,婆说走吧,狐狸死了,我们总还要活呢。梅便无奈地和婆离开了狱墙,踏着将到的晓色,深脚浅脚地回了张家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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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值这样的时候,夕阳把黄昏胀得大极,从夜饭的碗里漫将出来时,孩娃儿便惊惊战战着,把自己撕分开来,一半给了这乡土社会与他有关的日杂事情;另一半,送给了父母杜撰的人生传奇。
  在那传奇中间,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后,张家营村最早的房舍前后,夜夜都响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唤,听起来委实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说,只要黄昏悄然到来,村人便早早地闩了大门,团在院落里,或窝在床头上。孙儿上茅厕,那是一定要拉着爷的裤带。女孩娃拉着奶奶的手走在村街上,虚汗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天久日长,便弄出了一地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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