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营人,从三岁起都会唱一道歌谣:
老虎梁子高又高,
树枝树叶在云霄;
老虎梁子长又长,
头东尼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麦粒儿长得像石头;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汉子壮又壮,
一脚能跺平黄土梁;
梁上的女子纯又俏,
人们见不得她的笑……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风唤雨,每一个呼吸都一阵风吹草动。他的妻子在他身边哭得泪水涟涟,眼泪沥沥啦啦砸在他的胸脯上,洗湿了那个胸兜儿。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屋外世界异常安静,没有了往日夜里总被吵醒的狼嚎。夜莺偶尔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门缝挤进屋里,一丝一线地响在她的耳边,仿佛是什么在静夜对她的召唤。她咬着自己的牙齿,把哭声压成薄薄的气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企盼着他突然醒来,听她对他有一番爱的诉说。
然而,他鼾声如雷。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在他的胸上被震得瑟瑟抖动。样子像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来。无奈何,她从屋里走将出来。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独了片刻,去他垦种的每一块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来在他床前站了许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绳,朝着梁上去了。就终于死了。
26
黄昏终于尽了。
张家营子陷落在迟暮的静寂里。这孩娃儿跟着他的奶奶,带着他的黄黄,追着夜前的最后一幕亮色,从村头蹦回来,遇到一丛路边的草棵,他偏偏拐个弯儿,从那草棵中过去。有时能趟出一只飞鸟,有时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蚂蚱,有时,趟出一个空空荡荡。遇到大的石头,他不绕不弯,从那石头跳将过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头,有时要伸出腿来,绊他一脚,可他偏偏就要从草棵和石头上趟过跳过,边跑边叫:“来电啦!打麦啦!”“来电啦!打麦啦!”他的叫唤像一股从山缝中挤出的溪水,清清澈激地在村落里流淌。这是麦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田地分了几年,责任在自家门户,丰收歉收,粮足与粮缺,都是自家经营的事情。在这样的年月里,新得的土地,与乡人有极其笃厚的情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肯让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获?在村街上挤拥的,是小麦焦枯的气味。脱落的麦粒,在牛、羊的脚痕中盛了半满。碰不到草棵、石头,孩娃儿就寻那牛脚窝儿,一脚踩下,麦粒儿隔着他薄薄的鞋底,虫儿一样蠕动在地上。他用力地拧一下脚掌,以为已经碎了麦粒,就跳到另一个牛脚窝儿里,他的奶奶在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却反而更快,恨不能从村街上飞将起来。到自家门口,他飞射过去,破门而入,大声地叫道:
“来电啦!”
“打麦啦!”
“机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说着他们撰作的故事。三十二万字的手稿,被他们冠以《欢乐家园》的书名,正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张凳上,有将近尺厚,如同他们的孩子样得着孕育的厚爱。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两周岁的孩娃儿过了生日,静躺在一张床上,彼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孩娃儿熟睡在他们身边,他说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隔着孩子,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
“菊子死了?”
他说:“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写出来吧。”
“写啥儿?”
“这故事。”
说的时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个季节,续续断断听完了他的叙述。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土地迎来了秋天的凄清。他们夫妻去老君庙教书的时候,山梁上的土道边,沟溪的流水里,崖上的荆棘上,到处都是《欢乐家园》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飘着挂着。四下里看不见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见庄稼的棵秧。该收的收了,种下的还未及发芽。山梁上空空落落,从张家营去往老君庙小学,要通过一条河沟,那河水整个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闹闹,呆够了,厌烦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没有了青嫩嫩的生长,夏季的水草也日渐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学的榆树、桐树、槐树等,北方的家常树木,大小叶子都在枝上果得腻厌,开始了一片片下落。小学的庙堂里有窝燕子,也不知哪天离去向南了。没有了河水的喧闹,没有了草树的绿色,没有了夏天的繁茂,他们就那么地踩着凄清,到小学教室里教书,到张家营家里吃饭。来来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来来往往在《欢乐家园》里。终于挨到了深秋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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