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人留给他的红木匣子。
原来,五九四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都把那匣儿捂在胸口上。
他把匣子放在床铺上。他身上的温热和劳作的汗味,清清淡淡在屋里飘散着,极似闷热的夏天吹来的一股风。孩娃儿在窗台上感觉到,屋里的热腐气息忽然被这清淡吹散了。菊子在被外的脸上的腐肉也似乎有了薄薄一层红润。山虎把桌上的油灯往桌边移了移,把红木匣儿打开了。那时候,这闷热的屋里死一样静。只有墙角的蜘蛛在网上爬来爬去。蜘蛛的脚步声像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飘飘然然,恍恍惚惚,极像羽毛的飘拂。孩娃儿在窗台上憋住呼吸,脖子胀得又粗又红。山虎更是一动不动的模样儿。他被看到的东西惊呆了。他背对孩娃儿。孩娃儿看不见那样东西,只看见山虎的脖子在忽然之间,便成了尸腐色,苍苍白白,灰灰亮亮,如同菊子身上的死腐肉。
委实是静得无以说法了。
过了许久。许久的时间在孩娃儿憋住呼吸的喉咙里,成了一团堵塞的干棉花,直至山虎脖子有了润红的血色,那团干棉花还塞在孩娃儿喉咙里。
原来,那包着的东西,是半截女人的手指头。也正是六年前菊子砍掉的自己的手指头。那手指头是一种云白色,指甲又窄又长,在灯光中发出晕黄的光。手指的截断处,还朝外慢慢渗着血,不一会儿床上就有了汪殷殷一片红。血腥的气息,开始在屋里流动,如同沙地上忽然流动了一股细细的河。山虎看着那殷红怔够了,才从呆慢中灵醒一下神,慢慢爬到床上去,慢慢掀开半边被,慢慢端起菊子那木头似的腐胳膊,把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身子上,把她左手上的四个指头拨到一边去,让那断了食指露出来。
山虎把那正流血的指头对在了菊子的断手上,解掉菊子身上的护胸兜儿,用那兜儿的一角将那断指包上了。血把那兜儿染成了彤红色,白兜儿上仿佛挂着一块霞。山虎看了那一阵血红色,躺在菊子的身边睡下了。
三个时辰之后,菊子活转了。她这一生给山虎生了六六三十六对孩娃儿。终于使这方山梁人世,有了村村落落。
37
从台子地那边走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娅梅和张老师从麦秆堆里坐起了身,看见黄黄正在面前看着他们俩。张老师伸手抚摸了几下黄黄的头,黄黄便卧在了他身边。月亮落了,似乎天近黎明,又似乎刚进五更时分。远处的土地,皆是一片暗黑,只台子地上,有层薄光。潮气很浓,宛若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娅梅说,菊子活转以后怎么样?天元拿一根麦棵放在嘴里嚼,又把一口怪味的口水咽肚里,说你刚看到了这?她说还有最后几章没看完。他说菊子活了,三个月之后,又长得水水嫩嫩,终日在家操持家务,山虎下地劳作,小日子过得有糖有蜜。她一年为山虎生一对男女娃儿,整整生至五十岁,共生了六六三十六对男女,从此这方山梁人世,开始有了村落人烟,有了这凡尘世界。
“后来黄狼怎么报复呢?”
“你往后看吧。我该打麦了。”
娅梅从麦秆上坐起,扑打扑打衣服,整整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水淋淋的夜气,又回去坐回原处,通读着《欢乐家园》。张老师从麦垛另一边走到灯光下面,唤一声朝这儿走来的母亲,又晃醒了仍旧趴在山虎家窗台上的孩娃儿。他说强强,你的蝈蝈跑了!孩娃儿便猛地从麦垛中站将起来,然后他又说,蝈蝈还在鞋里,和你奶奶回家睡吧。孩娃儿揉着睡眼,望着山梁上的黑处,似乎在寻找山虎同菊子居住的那几间草庵。奶奶走过来,把捡到的一捆麦穗丢在麦垛上,说娅梅,你看的就是天书,也没有打麦关紧呵。娅梅说你回去吧娘,我和天元一块打,天亮打完就是了。
老人扯着孩娃儿回去了。
他们走下台子地,踩着潮湿的星光,到村口时候,从麦场上传来了隆隆的机器声。那声音又响亮,又干燥,一下将夜静吵醒了。似乎,远处近处的山梁和村落里,都是打麦机的轰鸣,似乎那声音是从山梁深处翻腾出来的,孩娃儿感到脚下的土地都在瑟瑟地抖。
孩娃儿站着不走了。
老人说:“回家睡,哪能睡在这村口上。”
“我要去看打麦。”孩娃儿突然转过身,挣着身子叫:“我要看那打麦机!”孩娃儿挣着叫着逃脱了,碎步朝着打麦场上跑。他的脚步声似敲在轰轰隆隆上的小锤儿,反而似那杂乱的声响有了节奏感。老人在他身后唤,火车你都坐过了,还看啥儿打麦机——打麦机能比火车还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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