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48)

2025-10-10 评论

  之后,夫妻俩怀着新的期冀,开始了漫长的人生攻坚。睡在半夜的时候,梅经常趴在丈夫耳朵上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省教委工作,你只要能考上教师进修学校,他就能把你划入统一分配的行列。这样,我返城,你进城,一切都好了。在张老师一方,却决无进城之意。所谓考学,只是为了给这个奇异的家庭注入新的生机。改变一下家庭结构成份,不能总是女方是公办教师,男方却是民办。女方拿国家工资,男方拿队里工分。然梅是趴在他身上说的,自然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且话的最后,她总忘不掉赘述说,不为我们,为了孩子。我们全家进了省会,也把母亲一同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享几年晚福。
  说得多了,张老师也被妻子鼓动起来。重新找来扔去的书籍,从初中的一元二次方程开始复习,直到高中的高等数学概述。学校的课程轻车熟路,要紧时候,全由梅来代课。儿子为谋前程,母亲自是要揽过一应家务。两个女人把张老师的时间整得宽宽松松,每日都要坐下复习几个小时,临届考试,又常常通宵达旦,彻底不眠,甚至梅也陪着苦熬,两个人合解一道难题。可惜茬苒三年,连年榜上有名,却终于没能走进那座师范学院。梅也只好一声长叹,痛哭一场,最终无可奈何地离开张家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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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离开张家营,也不能说是因为张老师没走进师范学院。毕竟梅身上没有流动那股势利的俗血,若没几分清高,也决然不会嫁给一个农民,即便是不能拔腿于乡村社会,仅凭藉为省会郑州的知青,那个年月,在县城找一个有钱有势,又有高等户籍的殷实人家,事实上也易如反掌。梅的走离,从公平眼里去看,为时势所必然。据一九九○的统计说,省城的下乡知青,包括少部分在乡下结婚的、那些无可奈何不能返城的,至年底,除梅以外,全部通过各种途径迁返故里。而最后的无可奈何者,返城又多都不得不以婚变为代价。据说其中一年的婚变,远在三位数以上。如此说来,梅又能如何?不过话又说回,张老师若是步入师范学院,结局也许令人欣慰。
  张老师第一年跨越了录取分数线,有关教育界人士有言:凡过线者均可录取,便欣喜若狂,在张家营坐等喜报。然而从夏末等到秋中,没有过线的村长的外甥都已扛着行李,踏上前程,而梅和张老师却终于没有接到一纸通知。第二年走出考场,梅和张老师便轮流住在县城的个体旅社。一个月缓缓走过,分数下来,说张老师差零点五分没有过线。而偏偏这年,确是凡过线者都昂首去了。从县城回到家里,张老师倒头睡了三天,梅将馍饭端在床前,张老师望着她瘦削的面孔,劈脸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梅说为了这个家,你别气馁,下年再考。可五个月以后,老君庙小学校长去县城开会回来,说张老师分数不是没有过线,而是分数统计员将三百七十九点五,错写成了三百二十九点五,待发现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经时过境迁。一字之差,成为千古之恨。第三年录取有望,不枉了几年呕心沥血,分数遥遥领先于全县民师之首。可发通知时候,张家营的老君庙小学,依然不见一张白纸。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双双,决计要到有关部门,问出一个的确来。
  有关部门回答十分明确,今年录取重点是照顾那些地、县级模范教师。县城的风光,决没有乡下的温情。至今张老师躺在床上,穿过一片暗黑,还能看到那个办公室一张又一张冷漠的脸。红头文件摆在桌上,窗明几净的光亮,在那些脸上镀下一层金色。问说为何老君庙小学没有评过模教?答说问你们公社。八十里的山路,梅用一天的颠荡,公社教育组的同志回了她话,说一个公社一年分一个模教指标,还没有轮到老君庙。梅说张老师一口气在山区小学待了二十年,兢兢业业,含辛茹苦,非轮不能评吗?答说乡村教育,本来如此,别说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十余。回到县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庙着实太偏太狭,那里的乡土社会,散发了太多的泥土清香。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来模样。经人指点,方明白该提点东西到有关领导家里坐坐。夜间去了,一双夫妻,战战兢兢,再三商议,觉得前程重要,花一笔钱值得。挑最好的酒买了两瓶,最好的烟买了两条,还有一兜水果和别的物品,可是哪里知道,领导真的很好,说你们以为我不是中共党员?让我放弃党的原则?千说万说,领导只能陪下一同叹息。从领导家里出来,碰到张老师的高中同学,打开他们的礼包一看,指着梅的鼻子说,他愚他腐尚情有可原,农村人又久不出山。可你家在都市怎么连礼也不会送呀,现在什么年月?改革开放,搞活经济,送礼还送这个。别说人家,即便我是领导,收礼也不收这东西,足不过能值百来块儿。这么大的事,关系到你一家之命运,没有五百块钱哪能拿得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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