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一个男人在门口扫雪,到了面前,张老师才看见是要死的铁锁。既然准备死了,立马县公安的人就到,现在还一下一下扫得从容,可见他对死也看得很淡。前几天村仇打架,铁锁倒真的举锨在人群中唤杀,也许竟真的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媳妇跟人跑了,一去三年不见回头,人生一败涂地。因此性情怪暴,打孩子可以把孩子的胳膊扭断,遇到了那样打架时候,倒也不失为一次发泄的机会。真是他了,我当然不和他争,张老师想,不是他了,当然也不能把这天赐良机让了出去。从私心里想想,谁的日子就比你好过了嘛,你毕竟还有一群孩子,有孩子就有活着的希望。孩子是人生末路的太阳。太阳坠落西山,永不复出了,人生连末路也该尽了。
“你扫雪啊。”张老师说。
铁锁抬起头来应答,又说你找黄吧,我看见它朝西去了。张老师哎着,从铁锁身边擦过,铁锁却又歇下手来,拄着扫帚,说张老师,我去了两趟村长家,你对村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回过身。
“是哎。”
“你不能这样。”
“咋的啦?”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正色地望着铁锁平平淡淡的脸。
“真的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是不是你都不该和我争。”
“这么说不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看我家的日子,能过嘛。”
“不能过你也不该丢下孩娃们。”
“我死了是为他们好。”
张老师朝他院内瞅一眼,通过大门,能看见院里他扫过的路上坐着他三岁的孩子在耍雪,小手红得透明发亮,像迎着日光的两个秋柿子。
“再好也不如他们有父母。”
铁锁用扫帚往地上顿一下。
“孩娃的娘早八百年都死过了。”
“娘死了爹也去死那不是让孩娃也死吗。”
往院里的孩子望一眼,咳了一声,重又把扫帚扫在雪地上,铁锁嘟囔说,要死都死了,不死就早一天长大,也让我放心去那边。这样感叹时,铁锁的脸上依然似一块木板,由此张老师知道,人不是铁锁杀的,且铁锁也还没有最后下死心去死。他正想找几句好话,灭了他的死念,可铁锁却突然又说张老师,有一句话我说错了你千万别见怪,你是读书人,胸宽量大。张老师说你说吧,他说我知道比起来还是你死好一些,村长也说你把这揽了好,你在世上牵挂小。我想我把这机会让给你,你死了娘有全村养,你能不能把你家的房子、宅地送给我。我有三个男娃,长大了要娶三房媳妇。我死了这些都是村委会的事,你让我活着,我如何就能给孩娃们娶回三房媳妇来;即便娶回了,我让他们住到哪?
没有想到他会向他要房子,张老师默在雪地,想真死了那房子倒的确没用,他想应了他铁锁,自己死了,也成人之美。可正要应时,却猛然听到黄在胡同前边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的叫声,如喷过来的一涌鲜血,红淋淋地从胡同西端向东滚滚烫烫翻腾着。
58
黄的叫声把张老师唤去时,娘几乎离开这尘世。
那时候。儿子强刚死在六月的麦天里。红太阳酷炎在山梁上。强被淹死了的消息,如夹了冰雹的龙卷风,黑乌乌从梁上袭下来,席卷了张家营内外。娘正在麦场上翻晒运回的小麦,桑杈在她老人的手中,缓缓起落如一条拿不起的房梁。她已经六十八岁了,六十八年的风雨,使她守寡四十年,终于熬出了平静而安逸的晚年。因为梅是城市人,城市人的教养在乡村总是一种风范,某些方面显得绰绰有余,比如总不愿人知道家里不幸福;比如脸上有笑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想了啥。梅亦如此。张老师一生教书,是乡土社会理所当然的知识分子,很多方面是努力朝着文明靠拢,其结果就连同梅的分歧、同梅分手也很可以妇唱夫合,天衣无缝。这个时候,梅已经在张老师面前,为自己的人生,感叹下许多眼泪。彼此之间,暗裂很多,而老人却一无所知。这也是一种浑然不知的幸福,直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麦在麦场上厚厚铺了一层,焦干的裂壳声砰啪啪,脱落的麦粒从老人的杈齿间跌在场上。分了田地,自然也分散了麦场。有的几家合用一块场地,有的独自寻一平坦,碾出一块场来。这些麦场,七零八落,鸡零狗碎,摊晒着各家麦天的期冀和欢欢乐乐的声音。张老师家的麦场在老地方的台子地,大小有十余铺席的地场。老人将小麦翻倒三遍时,村里响起了乱哄哄的脚步声,忙人闲人都朝着梁上拥。朝着那乱哄哄的脚步瞅了瞅,疑惑一阵,老人又低头翻晒小麦去了。黄在场边树下,透明的红舌头挂在口上,静静坐着,不安地上下打量老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口来了一个毛头小伙,手里提一把镰刀,到崖下收麦。他见了老人,哎呀一声,说,奶啊,你还在这收麦,快些去吧,你家塌天啦,你还在这收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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