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张老师的,落款是省报编辑部。报是省报,由各公社用知青专用款项,给各知青点订的唯一的报纸。“切事情都仿佛上天安排,梅看第一张报纸时,居然打开报就在第三版的上方,看见一篇散文,署名是张老师:张天元。黄黄捉小鸟回来,看着她将报纸擎在手里,一脸兴奋的红光。那红光似乎是涂抹的油彩,鲜亮红润,将她身边的白雪都映出了虚晕。这乡下,她自言自语,真看不出来。她便笑了,微细的笑声,如一口热气从她嘴里呼出。笑完了,她将黄黄叫到身边,用手轻柔地抚摸,一遍一遍,如梳理自己的头发。接下,又将那封信对着日光照照,再二三地捏那信封。她已经明白,那封信是给张天元寄的样报。
莫名的喜悦和惊奇,如火样烧在她身上一她忽然对着沟底唤:“狐狸——你上来!”
枪响了。黄黄在梁上惊出一个冷颤。从沟底传来了狐狸的回话:“打中啦——”
稍时,狐狸上来了。猎枪扛在肩上,枪管头上挑的却是一只鸡。母鸡,白母鸡。他满脸挥汗,腿上沾满雪块,拔到半坡时,就对着梁上叫,说梅子——今儿中午蒸鸡肉。
梅说:“打中了?”
他说:“打中了。”
梅说:“是野鸡。”
他说:“家鸡。”
近了,梅便认出,那鸡竟是张老师家的鸡。
狐狸说:“是了也活该。”
梅说:“狐狸,这天下没有你不恨的人?”
狐狸说:“外村都是下乡知青去教书,回村青年去种地,偏他妈张家营子颠倒着。”
梅盯着狐狸的脸。
“你能教得了?”
狐狸一个冷笑。
“我不如你李娅梅,总不至于不如张天元。”
梅张了张嘴,黄黄看见她把含着的话儿咽回了,将手里的信装进了口袋里,把十余张报纸卷成一个卷,便不言不语了。
于此,黄黄便铭记了狐狸与梅的爱之破绽。
8
黄黄卧在镇上国营食堂的饭桌下,看它的主人们吃饭。三月的春光,爬过来晒着它的脸。它有点疲累,半睁半闭着眼睛,面向年轻的女主人。
梅说:“张老师,有你一封信。”
“哪来的?”
“报社。”
“报社?”
“你的文章登报啦。”
“你别瞎说我和报社谁都不认识。”
“你看看,第三版。”
“哦……”
9
梅说:“张老师在省报登文章啦。”
“真的?!”狐狸惊着,“不会吧?”
“这个月二号的报,在我枕头下压着你去看。”
“你看了?”
“一连看了四五遍。”
“好吗?”
“好。”
“好了又怎样?不照样还是农民吗?”
“农民怎么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
“怪了,一说到农民你眼都瞪斜了。”
“我不想让你提到张天元。”
“张天元怎么了?”
“我发现你一说到他眼睛又明又亮。”
“我自己倒没这感觉。”
“村里有人说张天元想娶你。”
“张天元想娶我他们怎么会知道?”
“说他娘给他介绍了三个对象他都不同意。”
“这就是想娶我?”
“人家说他是拿那些姑娘和你比。”
“他知道我不会一辈子沦落这乡下。”
“若不是这一点他早就跪下向你求婚了。”
“说实在张天元那人真不错。”
“德才兼备又红又专不是?”
“你这么说我还真该嫁给他。”
“就怕有我狐狸在他不敢来娶你。”
10
从食堂出来,黄黄便看见了镇外的山脉,既呈青又呈黛,仿佛写在三月的风光画,景景物物,都有一种水清山明的气味。从那景物中穿沟而过,沿着河滩的沙石路道,翻越两座石桥,那么,白果树山下的监狱便到了。
三天前,黄黄同老主人去招子庙时,走过监狱,撞到的一幕情景,今天黄还历历在目。那当儿,虽才刚过三日光阴,可春天却似乎还不十分明显,山还显见有光秃秃的灰色,漫散着一股冬末的腐气。你不仔细审看,几乎意识不到荒草坡上有萌发的绿色,杨柳树上的杨絮柳花,不在你面前飘然而至,你也决然不会想到春天其实就在你的身前身后。天还些微的冷着,半月前,还有一阵雨夹雪的气象,那时人们都还没尽脱棉衣棉裤,或者绒衣绒裤。他们走了一天的路,到监狱前时,正为日落时分,恰巧这时,看见一行队伍,从山沟中回来,个个都无精无神,肩扛了极头铁锨,一行儿走在一条路上,整齐的样子,仿佛不是有谁督查,而是那山路仅一脚宽窄,不整齐便要跃入身下的沟壑。而事实上,那路宽得很,可以颠颠簸簸地开走汽车。由此可见,那队伍也极有素养,不亚于古今的行伍或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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