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说话的时候,唐豹一直站着不动,腰板笔直,似乎在人面前弯久了,直起来就再也不愿弯下去。大街上夜深人静,清道工已经开始起床扫地,哗哗的声音,水一样流进屋里来。”扫帚下的叶子,在风中吱吱吱地卷动,仿佛流水上漂动的一样浮物。想起来那一夜虽然风平浪静,可自己在当时总有处于风口浪尖之感。很感激自己回城年余的日子,没有随波逐流,跟着世俗漂荡,而把自己变成同都市本身一样浮浅的女人。下乡二十余年养成的对人生规规正正的态度,虽在都市显得过分死板,甚至呆头呆脑,但终于没有失去做人的品行。尤其在唐豹呆在身边时候,自己打了那位新来的工商所长一记耳光,也使唐不得不在任何时候,都收敛一些非分之想。要不然,在那种境况下,自己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四面又夜深如墓,单独同唐在一块谈论男人女人的婚姻,根据唐以后的操行,那时他难能会直直地立着不动,听自己一句接一句的评说。直捱到最后,他才梗梗脖子,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我知道市里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人一摸一把的多,你也别以为我就找不到她们了,如若不信你走着瞧。三年以后,会有一堆女人跟在我的身后转,可我眼下瞧上的就是你,就是你李娅梅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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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梅已经坐上了开往东郊的1001路电车。环行电车的缓缓行驶,像一条又粗又大的爬虫。被日蚀将白天变为黑夜的都市,没有放慢它生活的节奏。所有忙碌的人们依然地忙碌。大街小巷,都亮了路灯,连胡同和厕所,也灯光辉煌起来。在拓宽的街道上跑着的汽车,一律开了车灯。大灯小灯,红灯绿灯,明明灭灭,整个城市都在闪烁之中。这使梅想起古书上万家灯火和灯火阑珊的形容,却又觉得不能概之,说是个不夜的城市,显得俗气而又实话。本来也才上午十点钟。
因为突来的黑色笼罩,很多该坐车的人,都在路边立着等待日出,一边也可以对日蚀有一番科学的议论。上车的寥寥无几,都坐在电车的前半部分。梅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她已经有二年没有乘过公共汽车了。本可以买辆私人的小车,用半年经营的赚项,购买高价的豪华轿车,也是绰绰有余。但她没买。从没想过要买。在本市生意做到她的这步田地,没有私人小车的大约无几,甚至是独一无二。当然,工作车是有的,一辆日本产的带拖小车,主要用于酒店买菜、拉肉之类。她出门不多,但出门时就是唤招出租。不买车的缘故,究其实质,还是在农村待得太久,想到同原夫送礼,花不起一百元的处境,导致张老师没能被大学录取,而至今还守着那块薄土,不免在花钱挥霍时,会有些手抖。今天,开出租车的司机,大都送大款们去黄河边观赏日蚀了。市内只有公共汽车。她坐在车后,倒不是由于和日常挤公共汽车的大众市民区别开来,而是为了寻求一种安静。曾几何时,在她挤公共汽车的年月,能在车前占着一个座位,也是要高兴许久,好像占到了多大的便宜。眼下,她特别想找宁静,走出亚细亚街澎湃的繁华,就是为了跟寻一种安宁。到了这般的年龄,到了这般的挣扎,到了这般的境况,着实急需精神清静的喘息。比她晚一代、两代的年轻人,抱定终生不婚不育的人多极。你说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他们听了会觉得你是呆子。如果对此你不说出一番论证的东方道理,他们便笑你是老朽的晚清秀才。想来自己也确实老朽,回城这么多年,功成名就已久,又是离婚女人,既不是为前夫的爱情守贞,也不是为都市的浅薄相抗,却居然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过从甚密,尤其在亚细亚街的那块地方,想来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酒楼的姑娘。好几个都结婚成家,做了人母。还有一个,天生丽质,思想聪敏,在酒楼做出纳,月资很高。男朋友满山遍野,活得十分洒脱,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她对梅说,你何苦呀经理,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不抓住青春享受几个年月,到时你悔之莫及。这年月,可不是佳人命薄,红粉时乖的时候,生了副绝代才色,不能遇金屋之荣,反倒遭一生摧残之苦。细想她的劝说,自然道理很厚,然自己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潇洒女人。有时候,自己躺在床上,拿一本爱看的小说,想昭君色夺三千,不免塞外之尘;贵妃宠隆一国,也难逃马克之死。自己现今一个凡尘女人,在乱哄哄的社会上,经营一家生意欣欣的酒楼,到底为了谁?为了哪般过得这样清苦?既不是貌不如人,无人问津,也不是为人低俗,只配白眼冷遇。可到底,这些年自己就这么清苦地熬受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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