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梦境般的苍凉,回转身子,似找谁约自己在碧沙岗一见,看到的却是一个个圆鼓凸凸的坟丘,取暖似的一个挤挨着一个,秋草凄凄,如无边无际的发霉长毛的馍馍,有一股灰色的腐骨的气息,浅浅淡淡晒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再扭头,进一步看见的,是每个坟丘头上,都在荒草里隐埋着一块或大或小的日蚀色墓碑。碑的正面,一色儿俨然肃静着柳体刻字。半旋了身子,看那大同小异、味道单一的一片柳刻,一并是:
市商茂大厦经理万德全之墓
市宏达酒家经理穆少波之墓
市万隆食品总公司董事长肖明之墓
市四星级白天鹅宾馆总经理郑敏女士之墓
市新潮新美容商店经理汪淋女士之墓
市英法美领带厂厂长朱海之墓
市第一商厦总经理杨立强之墓
市妇女用品商店老板陈情女士之墓
市永胜饭店老板高阳红之墓
市××区区委书记张鼎力之墓
市向阳旅社社长杨红光之墓
市世界文化联谊会会长钱明礼之墓
市著名歌唱家半天红蒋倩女士之墓
市希望工程基金会董事长孙宏之墓
市食品一条街总领事刘品德之墓
市毛纺十厂厂长翟白之之墓
市亚洲啤酒厂厂长方红军之墓
市四星级宾馆总经理祁浪之墓
市红明商场总经理郑森林之墓
市欧洲服装厂厂长韩克西之墓
市华夏美容医院院长林一木之墓
市江河集团公司总裁江长河之墓
市宇宙开发集团公司董事长洪刚之墓
市化妆品公司总经理范蓉女士之墓
市华艺商场经理彭超烈之墓
市东苑大酒店老板刘洛之墓
市红光服装集团总经理何天新之墓
市跑马场老板赵发之墓
扫过面前的碑刻,想到底是谁让我到此一见,再一次放眼远处,想找一人身影,却看见都市日蚀的暗黑,不仅没有退去,反而吱吱响着漫过了防风沙大堤,卷动的乌云般朝这边扑来,且已到了眼前脚下。
  88
  母亲已经整整死去了十年。她被儿子天元乔迁到新房里来,每时每刻都端端地坐在桌上,望着这屋里发生的一切。
  倥偬的人事,急迫的岁月,转眼就是二○○五年。这一年娅梅五十整岁,天元五十二岁。二○○五年的国家。说什么也不能同上一世纪相提并论,不要说最早享受特殊经济政策的深圳、珠海、海南等特区地带,以及后来者居上的上海浦东,山东青岛、烟台,黑龙江的黑河一带,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已经多么的繁华。就连紧靠北方的古城洛阳,也是崛起得二十分可以了。就比较而言,发展相对缓慢的中原腹地,洛阳在此已居佼佼之首,大量的引进外资,大量的市外人口输入,使这一个城市的各方各面,都急剧膨胀起来。尽管对入城人口,有一套严格的控制手续,可母亲还是眼看着她的儿子,依仗无可阻拦的幸运,顺利地办妥了这一切。在五十二岁的时候,他决计离开张家营子,到那遥远的都市去。说是去闯荡事业,未免与年龄不够般配,说是去了此一生,那又大可不必离开这生养之地,且,心里又总是漾荡着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一股热血。总之,内心的激情,促使他离开这乡土社会,与其说是去争取一种新的生活,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开旧的生活。
  母亲说:“你别走猫儿。”
  天元说:“我得走。”
  母亲说:“娅梅说她不走了。”
  天元说:“她不过说说罢了。”
  这青砖瓦舍的房屋,要算张家营子的最后一栋建造。至此,全村的庄户人家,皆算住进了不见泥土的房屋里去。立在梁顶去看,村落是水汪汪的绿着。新房里碧绿之色,早年所谓的先富人家,那瓦舍少说已有十余年的历史,房子成了一潭死水的深蓝,加上季节的树木之绿,在这春夏移交之时,颜色旺盛得深入浅出,整个村落在黄土梁上,绿成深色的一片天空了。这样说,不是说乡村已经多么的都市。乡村是永远不会成为都市的。你仔细去瞧,能分辨出那绿色中夹杂着点点滴滴的土黄。这土黄的颜色,便是上个世纪留下的纪念。浅黄的是人家不住的土瓦房,多是各户的牛棚、猪窝,或堆放杂七杂八农具的仓库。偶尔有深黄色的一间草房,那准是谁家的鸡窝,或者给狗给羊住的地方。这种东西,在都市是绝然不会有的。你走进新房里去,房子是新的不错,屋里的陈设却不一定。祖先的牌位,是成年论辈子地一成不变着,占了正堂桌上的中位。针线筐儿,永远有意无意地摆在桌上。墙上不可或缺地贴了老寿星的画像。里间屋里的木床,不是靠了后墙,便是挨了山墙。无论怎样,床头立了两个粮缸,缸上放了板箱,床边又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以备停电时用的油灯或者蜡台,都是不消说的。连终因中国经济大潮的第二次风起云涌,导致意识形态方面放宽了政策,总算有机会出版了长篇小说《欢乐家园》、被小报称为乡村作家的天元,也未能脱去这种俗设。年老体衰,残腿坏眼的黄黄卧在门外,他坐在屋子的中央,望着桌上母亲的牌位,阳光从门口悄然而入,屋子里的新砖地上,如同铺了一层亮铮铮的黄金。一股温热的新房清气,在屋子里四散开来,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就如一股微细的气流,在他的耳窝里旋转不止。去洛阳的行李,是五天前都已收拾停当,可要走时,娅梅却忽然来了。说是在省会难得有一丝清静,特意回来走走,一来看看天元和村人,收拾一下往日的记忆;二来避一避在都市的繁乱,过几天舒心雅静的日子。然话是这样说,是不是真的这样,天元却是无从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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