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老虎梁上的人家,日子却依然得很,除了家家最终都住进了新砖新瓦的房舍,姑娘们也穿裙子,小伙们也听流行歌曲以外,着实找不到一些根本的变化。而这一些所谓变化,也晚了人家三五十年之久,皮毛得不能再皮毛。说起房子,这也是变化的象征,历朝历代的繁华落后,民间百姓的富裕贫穷,倒首先体现在房舍。那时候,娅梅和天元凭借着教书的固定月薪,盖起了张家营子有史以来的第一座瓦房。现在去看,那瓦房不仅低矮土气,粗糙简陋,还有些不堪入目。然在当时,却赢得了全村人的惊羡。在方圆数十里内,是除了他们,连村党支部书记家,也还不敢妄想三年两载住进瓦房里去。社会终归是在变着,到全村人都从土瓦房演变到青砖瓦舍,甚或有的人家,直接从草房,过渡到小楼里去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这土瓦房已经不能住了。
漏雨了。
这么多年月,村里的新房一幢幢树立起来,张老师也不是没有感触。这一点母亲终日在正堂桌上,看得最为清白。一方面因为梅的离去,使他对日子颇感心灰意懒,不愿从房舍上重振人生之旗鼓,将将就就,能过也就行了。另一方面,大半生民办教师的生涯,尽管工资一再升级,他已是全县民办教师中工资最高的一位,但拿这笔工资,到刘城或洛阳吃顿便饭可以,要想以此有所积存,翻盖一座不落乡间时式的新房,那又谈何容易!可是,老房子已是尽心尽力,耗尽了木瓦之能。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后,连房脊上的一棵小榆树,旱了死去,涝了活来,也都从一棵眼瞅不见的芽儿,变成了拇指粗的一棵小树,它哪儿还能在岁月中支撑下去。终于,在去年的一场连阴雨中,一根椽子断了,屋里淋成一片汪洋。到了再也不能不翻修或者新盖的地步。翻修是毫无意义,如同补钉一件上百年前时兴的长袍大褂。而要新盖,钱又从何而来?
不得不于前年,辞掉了小学的教师,凭借《欢乐家园》的出版所得来的点滴声誉,到洛阳健康新世纪娱乐公司,做了老板家的家庭教师。
90
娅梅的来到,已经误了他四五天的起程。吃饭的桌上,怀旧的路上,她时不时地问他:
“你入城的手续办好了?”
“全好了。”
“决心离开张家营子?”
“最少离开几年。”
“为了钱?”
“不全是。”
“还为啥?”
“说不清,你那时候返城能说是为钱?”
“不能。可我要留下你还走不走?”
“你不会。”
“要会呢?”
“要会……那你又何必当初呢?所以你不会。”
总是这么叮叮当当几句,当他逼她把话说到决断的时候,她便悄默不言,不是把目光搁在高远的天空之上,就是搁到屋里桌上母亲的牌位上。春夏之交的太阳,暖起来引人入睡,明明晃晃的镜子一样照在身上。张老师有些瞌睡。昨夜儿,他被另一个女人的情爱所乱,弄得一夜未眠,今儿醒来,已临近午时。不消说,她也是一夜未睡,要不她会早早起来烧饭,如十五年前一夜。她回来五天,已经烧过两次早饭。可是今天她没起。眼下,午饭他都烧好了。午饭照她所说,烧的是酸浆面条,煮了黄豆,炸了辣椒。十五年前她身为张家营人的媳妇,爱吃酸浆面条,是乡村的境况里,只有这样好吃。十五年后,要他到五里外的做豆腐人家舀来半桶酸浆,怕仅仅是为了换换省会华贵的口味罢了。酸浆面条盖在火上。前些天,她向是准时十二点回来吃饭。可今儿,她就是同他一样一夜未睡,想必这时候也该醒了。母亲说,猫儿你去叫她回来吃饭。他在门口的日光中慵懒不动,说一会她会回的。母亲说饭时你们好好说说,别争别吵。他说她没说她一定要留下不走,母亲说也许她要变的,我去唤她回来。张老师终于似睡非睡地合了眼皮,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条影儿从眼前晃了过去,如同一只飞鸟的影子,从他晒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想到,是母亲去了老宅的三间旧屋。
娅梅回来,一直住在老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毕竟半生夫妻,无论何因何故,到头来都还没有组成新家,如若二人都住在新房,不消说遭人舌议;就是自己,虽不会有什么激动不已的事情,不会让情感汪汪洋洋,满山遍野得铺天盖地,但你说不会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却是谁都不可料断。说到底是曾经和和谐谐夫妻了一场。而另一方面,老房是娅梅节衣缩食的财产,到这新的世纪之初,虽房子颇像三间草房,又没有伟人住过草房的纪念意义,却也毕竟在那三间屋里,库存了她这一生最好的韶光,最值回味的日子。母亲到了这屋里时候,娅梅已经醒来,透过睡乱的头发,正看那午时的日光,在柳条窗上跳来跳去,舞步轻柔如一条绸带在窗上随风起落。她眼睛半睁半闭,正看那省会舞台上的古典舞步似的阳光的时候,她听见母亲说梅子,天元把饭烧好了,你爱吃的酸浆面条。她浑身一个惊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满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当初挂全家福照片的钉子还苍绳一样落在墙上,这屋里留下的就仅有她那满是尘灰的记忆了。她扒开枕头,看看手表,时针分针,正好合二为一。没料到,在这屋里竟能睡到中午十二点,委实在十余年来,尚数首次。她撩了一把头发,毅然地从床上坐将起来,动作之快,仿佛因为迟起,误了她一样事情,仿佛再慢下一步,她的一个决断,就无法再告诉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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