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合欢看着一米八四的大娃娃眼里汪起了泪水。他想,这事公安系统会出那么大误差,冤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吗?他一直觉得这女孩的来历缺乏头绪,或头绪极其混乱。他什么都猜测过却没猜到她背了多么大一笔血债。那两只稚气的、又常搔得男人心痒的小手,竟涂满过血。两个男人死在了她手里,她那女性得不能再女性的美丽躯壳里,怎么就寄生了一个凶狠残暴的杀手?他这个当了九年兵的人,对于那样壮阔的流血场面,竟远远比这小女人缺乏见识和气魄。上星期天金鉴独自溜进林子深处去过枪瘾,打了一头獐子回来。背到兵站它尚未咽气,瞪着两只美人儿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越来越频繁地垂下。小潘儿用自己的头巾擦着它腹上的血。她跪在它身边,它的伤痛是她的,那垂死的目光从人和畜一样美丽的眼睛里一同发射出来。血使他瘫软,和伤了的幼獐一样微微抖颤。刘合欢此时想,这竟是女凶手的一出戏。
小回子说:司务长,我先走了,你看怎么处理,要我帮什么忙,招呼一声。这时所有的灯光暗淡下去,是发电机出故障的预告。刘合欢从抽屉里拿出蜡烛,动作迟缓如老人。他将蜡烛一支一支点上,渐渐地,十多根蜡烛遍布整个空间。小回子在门口回头,见这间俗不可耐的房间完全变了,浪漫亦或肃穆,成了辉煌的洞房亦或灵堂。他想司务长的良宵和末日更迭起来,司务长对小潘儿的感情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深多了,比他向众人炫示的,要美好多了。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司务长已开始祭他和小潘儿这短短的十天,连司务长自己都不明白,他已在送她。顽劣人物如刘合欢,也有这熊熊燃烧的悲壮情愫,小回子断定司务长自己绝对不懂这一屋子如心如脉的烛火的喻意。懂,他也绝不会认账。
刘合欢不知坐了多久,抬起头,见小潘儿已站在他面前。她在蜡焰中显得姣美、浓烈,也显得叵测、诡异。她说看到他屋里点那么多根蜡烛,她可不可以讨两根。他说那当然。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扎没启封的蜡烛。搁在那张通缉令上。他看着她在烛光中不停地变幻。她说你这样看着我干啥子?她嫣然一笑。这一笑是过五关斩六将的。这一笑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帮她一路逃到了这里。他说你好看啊。她说你今晚有点奇怪。哪里奇怪?我也不晓得,反正不太对头——点这么多蜡烛,闹火灾呀?你不喜欢玩火?我小时候喜欢,我妈说玩火要尿床。那你现在喜欢玩什么?我哪有时间玩。玩男人?你喝酒啦?说些醉话!到这里来之前,你在哪里?做什么?她看着他,知道事情不好了,但还抱最后那点绝望的希望。你今晚就是古怪。你告诉我呀——能告诉金鉴,不能告诉我?金鉴转脸把你那些事全告诉我了。他用起军队惯用的离间、诈审。看看,她要招了。她垂下眼皮,又突然抬起,看他有没有金鉴那样年轻易感的恻隐之心。金站长对我说,你被人拐卖到西北。话搁在那里,等她自己去拾。我是被一道手二道手拐骗到那个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然后呢?然后他们把我剥得一丝不挂,绑在床上,一绑三七二十一天。她讲得跟他听来的所有拐卖妇女的故事一模一样。后来呢?我还能怎样?一个女人,没有钱,也不认得一个人。你就做了那人的女人?那我也认了,到了这一步,女人不认还能咋样?后来就跟他死了心好好过了?她不再说话,眼睛很黑很黑,瞎掉了似的。后来呢?她阴惨地一笑:想想嘛,你花大钱买的女人,不虐待她,不把她糟蹋个稀烂,划不划得来?他们天天打你?饿你饭?像待女奴隶?打算什么?饿饭算什么?她的故事又成了无数被拐骗的妇女的一份拷贝,他这样听着,想着,心里已为这小女人开脱了一切。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一个弱女子忍到了再也不能忍的一刻,举起了屠刀。她认为她的夸张并不大,谎也没撒太远。她没去讲那个晚上她打开那大纸箱,看见泡在血里的二十英寸大彩电时,那无法解释的心情。是复杂纷乱得令她发疯的心情。她干巴巴地讲着她所经历的一切劫难,她意识不到她讲的已不全是实话,尤其是讲到她小产后两个畜牲男人浴着她的血轮番地受用她,受用到她奄奄一息。她不认为这印象有多大误差,它就是她心里存留的对整桩事情的惟一印象。后来呢?她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来?她其实没吱声,只是看看他。她不去讲她怎样打开抽屉的锁,发现没有一分钱了。钱变成了那个彩电。它不是她的心愿嘛?……她当然不会告诉刘合欢,她掀翻了整个的家,把两个男人置的新的家当全翻个底朝天。居然从傻畜牲瘟一般臭的褥垫下翻出两张借条,是他哥哥写的,写道:今借到二宏三仟圆;今借到二宏二仟圆。从日期上看,一笔钱是借了来买她;第二笔钱是借了买电视机。因此她也好电视机也好,都是有傻畜牲份的。整场搜索只得到八十元钱。她一早搭车到县城,去当那个金戒指。惟一一家首饰店的店员说,这是假的呀。倒是那块老罗马表值些钱。她靠那百十块钱就那样混一天是一天地混。是个好看的女人,总不至于混不下去。无数的卡车司机,无数的旅店经理,无数无数的各行各业的男人,都是给日子给她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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