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11)

2025-10-10 评论

    我说这很难说。我耸耸肩。看好莱坞电影看坏了,学到一系列程式化形体语言和面部表白,包括我现在微笑着的伤感。好莱坞流行的表情有那么几种尤其典型:微笑着残忍、调侃着抒情、争执着浪漫等等。
    我想你也不知道。我父亲哼哼着说。连他在哪里做事,做什么事都不知道。要不你就找到他公司去了。
    他不做事。正在找事做。我说。
    父亲不做声。他在某些方面跟我开洗衣坊的亲戚们差不多,假如我的某个表姐和唐人街蔬菜铺或杂货铺的男孩儿来往过密,我的伯母们会说:找了那么个穷鬼!
    只要父亲再逼问我一句,我就告诉他,我找了个穷鬼,并且是个无国籍寄居此地的穷鬼。
    父亲很明智,一直不安地沉默着,什么也没再问。他叫了辆黄包车送我回家,自己在餐馆门口等他的司机开车来接他。他在此留了心眼:假如司机看见我,小夫人就会知道我没出息到了做餐馆琴手的地步,也会知道他和他女儿在外面接头。我也不愿那小女人知道这些,把事情看得不三不四。父亲在黄包车走出去十多米还跟在车后,满脸自责:他不能在这样混乱凶险的大上海把女儿护送到家。何况是个正在饱尝恋爱苦涩的女儿。
    就在那一瞬,一个可怕的念头向他袭来。他突然停住了,一只手紧拉住车帮:他是不是犹太难民?
    我差不多能看到他下面那句话:我真是白养了你!假如知道你在二十岁的豆蔻年华去和一个没钱没国没家的难民厮混,何必要花那么多钱培养你跳芭蕾、弹钢琴、骑马?何必挥舞戒尺左一声“为你好”右一声“为你好”地做你的死敌?……
    为了他这一夜能睡个好觉,我说:爸爸,放心,我不是傻瓜。

你要谅解我的拖沓。到现在,你想听的人物还没有出场。不过你应该快要看到了:貌似不搭界的一切实际上全都紧密相关。
    接下去的一个月,始终没等来彼得。我给自己大限,在一个星期内找到另一个男人,开始新的罗曼史。新的罗曼史是否进行得下去并不重要,它的功效是使我忘掉彼得。不管彼得负心,还是他遭遇不测,对于他的记忆让我好痛。
    你还年轻,肯定记得自己犯过这种毛病:某人的缺席反而使他在你心里完美无缺。尤其对二十岁的年轻女人,缺席的恋人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俊气,离那种搭帮过日子的未来越来越远。彼得在现实中缺席,所以在我印象里就无懈可击的美好。
    所以你能想象,等我真的再见到他,觉得他其实并不那么漂亮。当然,犹太大营房那场传染病,也要对他的愁苦模样和紧张神色负责。
    我什么都想到了,恰恰没想到这种大宿舍生活常常发生的事:传染病。猩红热****了百分之四十的难民,尤其是孩子们。住在虹口的日本居民很多,他们怕传染病蔓延到大宿舍外面,就让日本军医把难民大宿舍封锁起来,划定成隔离区,有宪兵把守,不准人出入。二百多人的大宿舍(原先是仓库,漏风漏雨,却照不进阳光,家家户户只有一张桌布或床单作为墙壁,声息相闻,能隔开的只有最低程度的廉耻),不止流行一两种传染病,有时一个没有亲属的人病死了多天,都没人报告,因为其他人需要他分内的那顿晚餐。幸而天不热,病死的人在发出气味前可以让人们分享若干顿面包和汤,同时也让人们分摊了病毒。
    彼得又卷又长的头发由于肮脏打成绺,沉甸甸地耷拉着,有些地方露出结着污痂的头皮。他原先的天蓝衬衫泛出一层茶色,那是汗水一再浸泡,又一再被高烧的体温烘干的缘故。尽管如此,他严谨地扣着每一颗纽扣。你该闻闻那气味!一个人没死就开始腐朽的气味!
    彼得见了我就笑笑说:对不起,我不能拥抱你。
    他大概喷了半瓶古龙香水,不仅无济于事,那坏气味更加丰盛。
    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
    一旦我们的身体紧贴,什么都不重要了。我苦苦等了他六个星期,等不及他去清洗掉污秽和气味,以及致命的病毒,就把嘴唇贴在他嘴上。当然,这也是痴傻恋人的一种表白:你看,我不嫌弃你;你的病毒、死亡我都想要一份儿!我的举动让莫里埃餐厅的客人们隔着门玻璃错愕,随即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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