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6)

2025-10-10 评论

    我说:怎么样?你可以忙得不得了,不过你要做好捶胸顿足的打算。他们比我还没指望。
    他说:那你呢?
    我说:我你就放弃吧。我岂止是小指头的毛病?
    他说:我是问,那么好的挣钱机会,你为什么不去?
    他朝我侧转脸,钢琴上的蜡烛映在他眉弓下两泓深深的潭水里。
    我突然感到了我们肌肤的接触。凳子不大,我和他一直你挤着我,我贴着你。奇怪的是,只有心里突然有了什么,肌肤厮磨才发生意义。所以一切都是心灵作怪。我马上向旁边移了一点。没有用,他的体温和气息与我的仍在交融。一阵燥热来了。我的避让反而使我们更敏感。
    也许我在美国生活的那十二年(虽然成长在洗衣坊的后院),让西方男人感到我像改良过的中餐一样容易接受。也许是从小让我母亲的戒尺抽着学芭蕾,弄出了个优雅的假象。也许很简单,我就是那种让男人们认为很好上手的女人。后来彼得·寇恩说:你一进来,我就被你的优雅美丽征服了。陈词滥调,是不是?不过那时候我们都看惯了好莱坞的浪漫故事,对类似浪漫的陈词滥调充满期待。别出心裁的浪漫语言,反而流行不了。
    我一边弹奏,一边告诉年轻的瘦子(要到一个多小时之后,我才会知道他的名字叫彼得·寇恩),我选择这个餐馆,因为这一带的书店和图书馆都是我父亲常来的。我堕落到做餐馆琴手,他看到一定受刺激。
    他显然没听懂,这是什么样的父女关系。
    我要我父亲看到他女儿自食其力的场面。这可是经典场面,多有戏剧性?
    不用告诉你了,我当晚就被半法国老板留下来,弹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的那几个陈词滥调。现在,年轻的瘦子开始打听我的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你呢?我问他。
    现在他不用给我翻谱了。那些调调太熟,自己找到路,从我指尖跑到黑白琴键上。我希望他紧挨着我坐在同一个凳子上,一直坐到我结束这一晚的工作。
    他说他叫什么、姓什么。就是我已经告诉你们的那个常见的犹太姓名:彼得·寇恩。
    我告诉他我叫玫,是英文May的谐音。五月的女儿,所以就叫五月。我们唐人街洗衣坊的成年人在起名字方面挺图省事。但我在家里叫“妹妹”,因为我伯父、姑姑们的孩子都年长于我,我是所有晚辈的“妹妹”。
    May?五月。我喜欢这个名字。彼得说。
    我看了他一眼,想拿他的名字和他的模样对号。我怀疑彼得是表面消极、被动,实际上颇有攻击力的小伙子。他马上问我,结束工作后能不能一块儿出去走走。去哪里走走?你说呢,May?反正在外白渡桥宵禁之前,过到桥那边就成。一点钟宵禁吗?嗯,所以还会有不少时间。来了上海我哪里都没去过,这个招聘广告还是我在一张犹太人的免费报纸上看来的……你看,我卖琴艺不妨碍我和彼得闲聊。
    要不要我等你下班?他说。
    我心跳了,手指头也开始乱。他那么想把这个夜晚变成我们俩的,却又那么六神无主地看着我,要我把他对我的邀请变成我对他的邀请。不知怎么,这一点特别打动我。走走有什么不好?它是最没有后果,最不需花费的温馨时光。这是一片沦亡的国土,周围全是亡国的人们,和这个清秀优美、祖上就没有任何国土的小伙子走一走……我点点头。
    餐馆在十一点就基本没什么客人了。到底是个新餐馆,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赶饭,不是图享乐。名牌餐馆到凌晨天蒙蒙亮,还会有新到达的食客。上海有身份的人总是会在那几个餐馆照上面。
    就像现在一样,你去上海的几家名餐馆名酒吧,常常看见的就是那几帮人。
    我们在十一点十分走出餐馆。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微微缩着脖子。才当几个月的难民,就有了难民的仓皇寒酸的姿态。可以想见我祖父他们走到旧金山金融街(注:旧金山的金融街和唐人街几乎相连)的样子;自己都嫌自己不知趣。
    下面彼得对我讲起他的家庭。
    我们走在法国梧桐的影子里。十二月初的树叶落了不少,剩下的干缩了,卷起边,风从树里过去,发出纸张的声响。我一边听一边想象那个维也纳近郊的房子,男主人和几个合伙人创办了一家私人银行,做得勤勉之极,放在一九九○年代的中国,就是个优秀企业家。经理太太和其他犹太妻子一样,相夫教子,任劳任怨,理财方面无师自通。家里没有任何事情不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包括这次逃离奥地利。母亲和父亲在一年前就悄悄地干了起来,把房产出手,银行兑现,向十多个国家申请移民签证(不久是三十多个国家,一年后是五十多个国家),而要去的所有国家都拒绝了他们的移民申请。美国的领事对他们说,不服的话,欢迎他们半年后再次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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