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85)

2025-10-10 评论

    我看了一眼世海,他飞快地指指肝部。我对着电话筒说:肝。
    叫他把能堵塞上去的东西立刻堵塞!衬衫、棉衣里抽出的棉花什么的,压住!以免失血过多!我这就下来……
    我鼻腔酸胀,两眼泪水滚烫:彼得这么在乎我。他上了钩,就因为在乎我。
    世海的那个同志始终没吭过一声,此时说:你俩别动!他不是本地人,听上去带常州口音。看不清他的年纪,但从他动作的敏捷程度看,惯于非侠即盗的生活。他横着身曲着腿,紧贴楼房的一溜门洞跑过去,跑得比我这样的人正常短跑还快。然后,他脊梁贴在彼得家门洞的旁边,身体贴得又薄又扁,都贴没了。他两手都拿着手枪,枪口一只明一只暗,明的对准即将出现的彼得,暗的把可能发生的突变都罩在里面。
    我和温世海等在弄堂口的黑影里。世海那支枪对着我。我耳语说他别一慌神走了火,真把我毙了。他耳语安慰我说不会的,枪保险关着呢。
    门一响,彼得走出来,正在愣神,双枪大侠已把右手的手枪抵在他后腰上。我在黑影里看得清清楚楚,彼得的双手飞快地举过头。
    我用上海话骂了温世海一句:下作坯,求人家救命动枪做啥?!
    我的一声骂让那位大侠火了,一支枪口马上指向我。
    彼得两手举在耳边,头半耷拉着。他已明白温世海并没有受伤,而他们挟持我和他,想必有更危险的目的。

他们把我们押到里弄口,我还是跟世海乘一辆黄包车,彼得旁边坐着那个双枪好汉。
    车跑起来后,世海的手在口袋里弄出一声响。是金属的碰击声。我用英文问他: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关上手枪保险。
    我用鼻子笑了一声。
    我笑得他不自在了,解释说不是他不信任我,而是他们同志之间也不敢完全信任。现在他真的把枪保险关上了。
    也就是说,刚才在弄堂口,他对准我的枪口,果真卧了一颗充满杀机的子弹。假如我朝还没出门的彼得喊了一句:别出来,这是个圈套!……那颗子弹也许已经在我正冷却的身体里了。世界上刹那间转变的敌与友、亲与仇、生与死还少吗?一九三七年十一月,那个犹太青年在法国向德国领事开枪的刹那,给了希特勒完美的口实,导致了“水晶之夜”的大迫害。温家小少爷的一颗子弹,险些划时代地改变了我们的亲、仇关系。
    到了毕勋路,我看见一辆马车停在犹太医院门外不远处。车厢里跳下一个人,动作麻利地把另一个人抱下来。彼得动作也飞快,上去就用手搭那人的脉搏,检查他的枪伤。
    他对温世海说:要手术。我没办法手术。没有执照。
    温世海跟那个双枪大侠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回过头对彼得用英文说:有没有执照我们不在乎。
    彼得说:我在乎。没有执照,就是技术不过关。
    温世海又从大侠那里讨来了指示:过不过关都得做。
    然后彼得改口说了一句德语。世海犹豫了一下,让彼得再说一遍。他听德语的时候脸朝彼得的方向偏斜,似乎这样就可以离理解力近一些。彼得又说了一遍,放慢了速度,加强了重音。世海的回答简短而肯定:好的。或者:是的。
    门铃被按响了。门房是个中国汉子,把门上的一个小方洞打开,问道:啥人啊?……
    双枪大侠右手的手枪已经捅进那个方洞。常州话被他一说,毫不软弱:出一声就打死你!
    大门被拉开,常州人先进去把门房绑了,嘴塞住,又蒙了眼,然后把我们放进去。穿过冬青树通道,就是主楼。楼上只有每层的医护值班室亮着灯。虽然在枪口的逼视下,彼得依然冷静地向这一行人打手势,让他们闭住嘴,放轻脚步。
    就在我们进入一扇大门之前,彼得站住了,再一次用德语问了世海一句话。和先前相同的那句话。
    温世海这次是用德语回答他的。俩人达成了什么协议。
    彼得轻轻地推开门,下巴向里面一摆。人们一点声响也没有,飞快地沿着走廊小跑。
    我赶到彼得旁边,拉住他的手。他看了我一眼。这样就好了许多。我们非得这样定定神,压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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