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楼时想,昨天晚上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杰克布。这想法把我定在一级楼梯上。不知什么东西发出“哗啦”一声响,吓了我一跳。是报纸翻动时那种特有的刺耳声响。
老板从《申报》上露出梳得油亮的分头和笑眯眯的眼睛。
这里也能叫咖啡的。要送到侬房间去吗?老板说。
我说谢谢了,我丈夫已经去公司上班了。
他问我是否要结账。我说带的钱不够,能否用物件抵押。一颗蓝宝石戒指丁零一响,落在木质柜台上。老板的双手赶紧一挡。
No,no,no,请侬收起来。我店里不能扣押任何值铜钿的物什。我可以等的,不要紧,侬啥辰光有钞票啥辰光送来好了。不急的,噢。
我知道我的脸红透了。老板已经回到报纸后面,只让我看他的头颅两侧,雪白的发根已经在漆黑的头发下面露出。是个不年轻的老板。小心翼翼经营一个客栈,每天有多少像我和杰克布这样的人要应付,稍不当心,就会让全家湮没在粮荒中。
我跟老板又道了一句谢,说一定会在天黑之前把房钱送过来。老板说他相信犹太人和犹太人的太太,又连说了几声“不急的,噢”。
从虹口步行回家,看见凯瑟琳一身正装,长旗袍、高跟鞋,头发高高绾起,正在招待一家杭州人看房子。
我走到凯瑟琳身边,问她能不能给我一些钱,我有急用。
她马上抹去自己一个温婉笑容,把一张愁苦的脸转向我,说:要多少钱?
随便。我说。
你稍微等等。他们走了再讲,好吗?
她的脸越来越愁苦。现在这所房子里的三个女人,一提到钱就是这副愁苦面容。
卖房子的钱还没到手,大家已经把它给花透支了:有一份给我,其余的凯瑟琳要买一套石库门房,还要给我父亲带一笔钱到重庆去,为他治病买药。最后,要留一小笔钱给顾妈(这是在我的坚持下做出的决议)。
乡村富豪一家轰轰隆隆地走上楼梯。老太太批评楼梯的每一格太陡,一步一步伸长腿——谁有那么长的腿呀?又不是鹭鸶!少爷说,这房子是洋人盖的,洋人的腿不就跟鹭鸶一样吗?搬进来把楼梯重新做好了,少奶奶说。少奶奶是批评最少的,大概看在离此地不远的小都会舞厅和大沪舞厅的面上。这些进了城的少爷少奶奶都会恶补大都市的功课,各种娱乐场所都看得见他们。
老太爷问凯瑟琳,房子是什么时候造的。
凯瑟琳微笑着说她不清楚。她的样子像静安庙会货摊上卖绣品的女子,抛头露面做生意是迫不得已,因此羞怯得很。
我说:一八九九年盖的。门口的台阶下面,有块砖上刻了年月日,就是房子落成的日子。
凯瑟琳的锋利的目光向我一剜,划痛了我。
老太爷说:哦哟,这座房子高寿哦!
他们每个批评都把房价往下降一截。一个小时不到,房价眼看落了三成。
四世同堂的买主一出去,凯瑟琳就对我说,父亲已经到达重庆,住进了医院,马上就要把钱给他带过去。
书房里所有的书籍、文稿都从书架上进入了纸箱里。凯瑟琳和顾妈一定熬夜完成了这桩工作。一部分书籍要卖掉,另一部分将寄放在凯瑟琳父母家,垫箱子垫床腿,或者放在阁楼上让老鼠磨牙。
她说:你“大的”会责怪我的!一定要怪我不拦住你,让你在外面过夜!
我说:我会跟他讲清楚的。
兵荒马乱的,你电话打一个回来也好啊。马路对过那家邻居太太问过我,到底侬结过婚没有,总是看到你夜里很晚出门……
我给了她一个她熟悉的“Shutup”眼神。
随你便。你老大人了,我管也管得苦死,侬听也听得苦死,现在好了,房子要卖了,大家各管各。
我把巴掌往她面前一伸:钞票给我。
啥钞票?!
你刚才叫我等等,等买房子的人走了再给我钞票……
我哪里来钞票?就是今天把房子卖掉,总不见得人家今天就把钞票数给我!
能使凯瑟琳和我之间一刹那转变敌友关系的就是钞票这东西。任何时候只要这东西介入,你发现她面前早就竖起森严的城墙,剑拔弩张,把你矮矮地置于墙下,把你变成徒劳的攻城者。让我火大的是,我从来没想要攻她这座城。或者说,她从来看不出我赤手空拳,满心懵懂,怎么就值得她那样森严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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