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39)

2025-10-10 评论

    老几在一小时后给安置到了监狱门诊部的病房里。梁葫芦隔着好几张床以及床上浮肿或积满腹水的身体跟老几问候,高呼“热烈欢迎”。
    因为这两天死的病号多,所以老几得到了床位。病房里靠两边墙垒砌了两排炕,人躺得肩膀挤肩膀。虽然有灶眼,但病人太多,烧炕就免了。地上铺了一层青稞秸和芨芨草,也睡了一排人,因此狱医和一个男看护得踮起脚尖才能在病房里辟出路来,把老几运送到老几的床位。狱医一边给老几测这个,量那个,一边跟看护讨论老几的伤势:“伤得太奇怪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面积的擦伤啊……这么冷的天怎么长得好呢……这么冷的天好肉还冻成烂肉呢……”
    梁葫芦躺在窗下的床位上,称心如意地对老几说:“这叫爷儿俩好吧?一个头上蜕了层皮,一个身上蜕了层皮,合一块儿才是全乎人!”
    一针镇痛针下去,老几睡到了傍晚。睁开眼看见梁葫芦坐在他脚头,为他守着一份午饭,一份晚饭。病号犯人每天加餐,加一碗营养汤。青海湖湟鱼熬的汤。冬天犯人的捕鱼队要用炸药炸开湖上的冰,才打得起鱼来。原先鱼是不给犯人吃的,因为一个省的几千万好人都不够吃。后来犯人饿死的太多,病了的犯人也就有了吃湟鱼的口福。到了老几端上这碗鱼汤的时候,青海湖的湟鱼已经快灭绝了。这是一种奇怪的鱼类,一岁长一两体重,十多岁的鱼不过一斤来重。因此每条鱼一年长的那一两肉就有一个省的几千万张嘴等着,怎样长都来不及,怎样长都不如赤字长得快。
    葫芦的后脑勺包着纱布,像个白色的瓢。葫芦头挤到了老几和一个肠梗阻病人之间,嘴巴对准老几的耳朵,一股股滚热的带鱼腥的气流形成一个句子,进入老几的意识。梁葫芦问他,跑都跑出去那么远了,为什么不就此跑掉。老几不理会他。不下雪都那么难跑,何况冰天雪地。梁葫芦听见了老几心里的抢白似的,又用气流说,红军过草地连棉袄也没得穿,吃的就是草。老几还不理他。他又说,万一碰上游牧的藏人,他们给你吃给你住,不收钱,说不定还用牦牛驼你一截。
    老几看看男孩,他说得有形有色,好像他跑过一样。就是有劲头老几也懒得给小凶犯讲狼和他的遭遇战;别说他的劲头都丢在昨天夜里了。
    看护在门口叫起来:“梁葫芦,不准串联结伙!回你自己床上去!”
    这是晚间发药时间。虽然死了几个病人,病房仍然挤得难以下脚,臭味浓郁丰富,护士宁可不进入。他在门口叫喊名字,把包在小纸袋里的药片和灌在小瓶子里的药水往里传送,只要能动的病人就伸把手。一个名字叫出来,叫了三遍没人应,护士只好踮着脚尖,过雷区一样从地上横的竖的身体上迈过,来到沉默者身边。护士又叫两声,同时手指头先在鼻子下搁了搁,又挪到脖子侧边。接下去,护士唤来医生。犯人医生把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一遍,朝护士点点头,就算在死亡判断上达成了共识。
    地铺上的病人们再无力都得动作了,搬开自己的身体,为医生、护士以及死者开出一条道。
    老几看着医生护士把枕巾盖在死者脸上,然后半抬半拖地将尸首往门口运输。枕巾上盖着劳改农场医院的红印,红印正好落在那个指向苍天的鼻尖上。一般就是这样一张盖红印的枕巾隔开活的和死的。
    尸首从窃窃私语中挪过,一个人问是什么时候死的,午饭吃得还怪香的!另一个说:咱这些吃晚饭吃得香的,明天吃早饭有没有胃口就难说了!……
    病房熄灯早。老几的药物睡眠已经过去,这时越躺越醒。梁葫芦说的“跑”字很讨厌,成了只挥之不去的虫,在黑暗里嗡嗡。那个穿白大褂仙子一般的小女儿看见“跑”到她面前的父亲会怎样?会惊还是会喜?他可别再哭了,他的模样已经够丑了。小女儿跟婉喻住在一起,因为只有小女儿还是单身,儿子结婚前就搬到学校给的住房去了。1948年去美国留学的大女儿只能通过香港一个朋友给婉喻写信。这都是婉喻信里讲给他听的。婉喻的信寄到一个神秘的“信箱”,信箱前面一串数码。婉喻每一个秀丽的毛笔字都是给信箱后面一双双眼睛仔细地看过,才到达老几手中的。那一个个字多秀美,多单薄赤裸,它们无辜又无奈地给看过来看过去,他都为那些字害怕害羞。他不在乎自己的信给看过再到婉喻手里,他的字历练过了,厚颜了,他的字一次次爬上罪犯登记表格上,也一次次用去写监狱墙报、黑板报,一笔一划都给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看熟了,被那些脏眼睛捕捉,再进入那些脏脑筋。而他受不了婉喻的字赤裸裸地给人看。婉喻是他生命中最软弱的一部分,就像这被磨掉了皮的嫩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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