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54)

2025-10-10 评论

    钢铁垃圾是1958年大炼钢铁留下的,是一个个倒塌的土高炉分娩出的怪胎。
    那些从高炉上拆下的砖头有的被砌入了糖厂的围墙,有的被垒成了副业队的宿舍。我祖父和两个狱友这天来到副业队和糖厂之间。老几在被逃亡诱惑的两年里养成一个习惯,只要到一个地方,他马上情不自禁地看地形,丈量距离,哪里有个藏身处,从A点跑到B点需要多少步,往往在他一瞥目光中完成演算。此刻他半心半意地计算着糖厂和副业队宿舍之间的距离。我在这里说的“之间”,和一般的空间概念不同,站在我祖父陆焉识此刻的位置上,是看不见糖厂和副业队宿舍的,最多看见一个灰色影子(副业队宿舍)和一个红色影子(糖厂)。草地上响着零敲碎打的金属声:犯人们先用嘎斯把钢铁垃圾割小,再用榔头敲。他们的活儿是愚公移山,把准金属碎块搬到三辆马车上。
    老几对跟来警戒的军人说,他的手套让钢铁垃圾磨破了,马车上他还搁了一副备用手套,请班长们允许他去取。一共来了两辆马车,十个犯人,两个军人选择看守9个年轻力壮的刑事犯,挥挥手让斯文柔弱的老“无期”自己去取手套。军人不愿意刑事犯们歇工。一般情况下,只要看守者一走,犯人就找地方坐下来;他们不干没人看的活儿。
    老几就是这时决定逃跑的。人有时需要这样心血来潮的最后催动。他走到马车旁边,花了五六分钟还没有弄开3匹马当中的那匹青灰马。所有拉套的马都雄健魁梧,这是没错的,可老几认得出它们中间的长跑手。老几靠读书读来72行手艺,识马也是读书读来的,那还是他在美国学马球的时候读下的闲书。假如还是解不开青灰马的套,他可能就把这次机会放过去了。但是就在军人突然发现老几去时已久,久得叵测的时刻,套被解开了。

婉喻在信里跟他重新过一遍那些日子,把它们过成了好日子
    其实一个好机会到这时已经不好了,变成了一个坏机会。与其抓住一个坏机会,不如从一开始就认输,认失败。现在的老几却连把马拴回去的时间都没有,一个解放军正吆喝着往这边走。老几的斜前方是糖厂的红影子。红影子朦胧在一大片黑刺丛后面。这就是他的逃生之路了。天色将暗不暗,上苍和大地那可怖的宽阔把人和物都压得扁扁的。青灰马上的老几就是这样扁扁的一人一骑,在年轻的军人眼前远去。
    军人愣了足足五秒钟,才认出青灰马背上的骑手是谁。他劈开嗓门就喊:“啊……”
    老几骑着光荣退伍的青灰马一路逃去。他不是从饥荒里逃生去的。这年饥荒已经过去,饿死人的事从1962年就开始减少。连着两年,青稞收成都很好,犯人肿得明晃晃的大脸蛋都小下去,成了打皱的皮革。老几逃跑的这天早上,关于死人的故事都被说絮了。
    随着甜菜汤上的油珠增多,大型的围猎减少了。猎物也都猎得差不多了。我祖父的回忆录记载了这种大型围猎场面,记得生动详尽,我从字面上都能看到被饥饿鞭策得勇敢残忍的人群。每年夏秋交接,围猎把犯人召出监狱,跟在上千的管教人员后面,和家属孩子一起,拉起一道八九十公里长的半圆形围猎线。无论犯人还是非犯人,每人手里都拿着脸盆、饭盒、大茶缸,一面用树棍敲打,一面齐声吼喊。围猎线在青海湖边收口,被围出来的动物绝望地跳进青海湖,不甘淹死,又跳回来。那些被大迁移留下的病弱老幼的黄羊、野马在青海湖里扑腾,一两丈高的浪白花花的。它们呛饱了咸水,明白水里也是绝境,便返身朝人群冲来。黄羊挺着头上的角,野马扬起前蹄,要和发出“呕呕”吼声的人类背水一战:和他们拼了。就在此刻,枪声响成一片。上千个管教干部击毙了不屈的牲畜,但总有一小部分撕开缜密的猎网逃出去。那都是牲畜里的最优秀分子,勇猛强悍矫健,它们可以跳得比人头还高,跑得比子弹还快,总是在踏伤或踏死一两个人类成员之后自由地远去。
    我祖父看着它们远去,就像看着自己远去一样充满悲壮的感动。围猎结束后,犯人总是等着那顿羊肠子汤。说准确点,是羊肠子气味汤。
    但那都过去了。连羊肠子气味也没份儿闻到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因此,老几背向钢铁垃圾骑马逃去的时候,这些人和事正在被犯人们淡忘。老几不是在逃离饥荒。让老几做逃犯的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是我祖母冯婉喻。婉喻的信一月一封,谈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她说得详尽极了,都是细节,当时2岁的我误把一颗话梅放进嘴里,酸出一张怎样的滑稽面孔,婉喻都用她娟秀的小楷一笔一划写给了丈夫。孩子们的成长他一点都没有错过。家里成员的生活也从来没落下过他。婉喻的信里,一半写现时,还有一半,是写过去。焉识、婉喻还有恩娘的过去,在婉喻那里都有完整的备份。看信的时候,陆焉识发现冯婉喻总是记住事情美好的那一半。婉喻在信里跟他重新过一遍那些日子,把它们过成了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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