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珏突然讲起英文来。他没顾上去听她在说什么,马上就想她的语法不错,但有点拘谨。丹珏用英文问他是否在听她说。他这才把刚才听进去的上两句话找回来。丹珏第一个英文句子说:“请你不要找我母亲了。”接下去她又说:“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丝毫的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电话是那边先挂上的。
陆焉识飞快地离开了邮局。假如丹珏向兰州的邮局举报他,邮局的人数是够捉拿他的。凌晨两点多,陆焉识到了一个小站的外面。温度非常低。他又是沾了大草漠的光,使他耐寒抗冻。四点零七分有一班慢车经过小站去西安。慢车晃了两站,他得到一个靠窗口的座位。这就更理想了,他把左臂放在小桌上,整个脸都埋在胳膊弯里。
他睡着之后脑子里还是丹珏的英文: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一点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他突然想起来了,丹珏的英文文法之所以拘谨,因为她用的是官方语言。她不是在和他谈话,而是在对敌喊话。“顾念”作为先决条件,衡量他是否还有一丝毫的父亲责任心,父亲的牺牲精神。否则他这一点点父亲的成分都不被承认了。
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拿定了主意。他要去自首。他盘算着应该怎样往下进行他的计划;他的自首发生在什么时候对他的妻子、孩子们最有利。见一面婉喻是必须的。不见他可太亏了,太虚于此行,虚于一生了。自首之后,他的一生就了结了。
西安至上海的车行走了一天一夜后,到了和安徽临界的一个小站,陆焉识身边冲过热烘烘的人体激流。突然,旁边的世界闹腾起来。陆焉识把干部帽掀起一条缝,看见哭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原先她坐在小桌上,现在躺在地板上一摊扑克牌上。打牌的四个人正在劝慰她:坐那桌上你也敢睡觉?
人们问清楚了,女孩子是到上海的亲戚家帮佣的,一个人乘火车,连自己坐的是桌子不是凳子都不知道。陆焉识把女孩子叫到自己跟前,让她坐在自己脚下的地板上,胳膊架在他腿上睡觉。第二天车上卖饭,他把自己那份省下一半给女孩吃。
把小女孩当成在上海的掩护
女孩活泼起来,跟他打听上海的这样上海的那样,他都慢条斯理讲给她听。他知道在女孩和周围乘客眼睛里,他是个七八十岁的慈祥老人家,肚子里还有不少墨水。谁也看不出来,他正想拿这个女孩做成他在上海的掩护和帮手。
女孩一下火车就被亲戚接走了,他们对陆焉识千恩万谢。当陆焉识提出带女孩逛逛上海时,亲戚更是千恩万谢。陆焉识乘坐长途汽车去了南翔,在那里找了个公共浴池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女孩亲戚家,把女孩接了出来。他带女孩到公园划了一小时船,午饭是面包和汽水。下午四点半的时候,他把小姑娘带到婉喻的中学门口。婉喻在信里总是提到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班级
5点左右,最后一批学生涌出校门。又过十几分钟,学校的两扇大门慢慢合拢,锁上了。他向学校转回脸,看见从大门上的一扇小门里走出一个穿米色大衣的身影。头一秒钟他就认出这是婉喻。
隔着马路和暮色,他看着婉喻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臂弯上挎着的皮包分量不轻。他赶紧拉着女孩在马路对面跟着婉喻。他跟女孩说,现在就送她回家去。女孩反正对上海地理无概念。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婉喻在一个无轨电车站停下来,跟一大帮等车的人向马路一头伸长脖子张望。
他拉着女孩从街口穿过马路,站在电车站的后面。等电车来了的时候,他在人群后面看着婉喻,见她向后仰着上身,为了先把脚踏上电车的台阶,而脸不贴在别人后背上。她的本领很大,车门快要关的时候,她的上半身还斜在车门外。她就那样变形地让车门在她背后终于关严。他站在车下,看得目瞪口呆。他在路边叫了一部三轮车差头,要车夫跟着无轨电车的路线走。
三轮车在第三站停下来,无轨电车刚刚到。陆焉识付了车费,拉着女孩就往车上挤。婉喻已经做出样子来给他看了,总有些人要被另一些人挤下车去,你必须打定主意不被人挤下车。还有就是只要身体的一部分先上了车,身体其他部分迟早能上车。
整个这段时间,我祖父都是目瞪口呆地在侧后方看着我祖母。他一时还没有时间去想,什么样的日子能把曾经的婉喻变成眼前的婉喻。婉喻在第五站开始往前门运动。他拉着女孩往后车门口挤。这一站下车的人很多,街上的人更多,下车的人一下就沉没在街上的人海里。他跟着婉喻往前走。婉喻穿过马路,走进一个食品商场。他跟进去,跟她拉开五六米距离。婉喻行走轻盈,再挤都挡不住她,她在人海里像条直立游动的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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