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耳语一样抢白:“已经像做贼了!”
两个孩子问:还不烧?还不烧?
妻子又哄又吓:“年夜饭年夜饭,夜里吃才叫年夜饭!现在饿?好哇,堂屋那么多人我请他们都来吃,吃光算数,你们活该没的吃!”
半夜一点,一村人都来过,又走了。老萧搁下短掉多半的墨,快活着进了厨房。“咳,吃年夜饭喽!”
两个孩子从火边抬起脸,焦急和兴奋已使他们目光发直。“还在烧。”妻子答道:“这只老哥家伙要熬尽咱家一冬的柴!”
掀锅盖看看,浮着葱、姜、蒜的沸汤下面,那东西在锅底俨然不动,色未变,形也未变,老萧劝两个孩子先去睡,到时叫他们起。两个孩子不肯,眼期盼得更直。算算,他们有一年未见过荤了。又过一小时,一股厚厚实实的荤腥气捂上了人脸。老萧纳闷:他跟它不那么久违,怎么从来未闻过这么要人命的香味呢?再看看,汤仍不浑,却微微发蓝。“就要好了!”老萧宣布:“你们摆桌子!这年夜饭还得了?吃过这顿饭是驼子卧轨——死也直(值)了!”
天灰灰亮时,荤腥已折磨得一家四口坐卧不宁。老萧妻子以筷子伸进锅试试,抬起脸笑了。老萧想,在这只锅面前,他竟有个笑得如此妩媚的妻子。当一只盛着全部汤和体骸的大盆被端上桌时,人被这气味弄得有些晕眩了。似乎全副身心,全副思绪,全副欲念都被这气味充塞了。它太浓太醇,逼人太甚,因此人近乎要窒息在它之中。
一切就绪,人正要朝桌中央的盆下手,院里传来闷闷的热闹。老萧站起身,掀窗帘一看,立刻木在那里。妻子孩子连问什么事这样惊吓他,他没话。全都挤到窗前,于是全没了话。一院子满是狗,满是饿走样的狗。它们一律微仰着脸,憧憬、膜拜般朝向这气味的来源。蓝的晨光中,它们闷声不响地坐着,卧着,亮着眼。
(全文完。本小说获1991年台湾“洪醒夫文学奖”。请欣赏下篇作品)
我们从不叫小婵“小婵”,前头一定加个“馋丫头”。乡里邻居都这么叫,噱头些,也体己些。一般婴儿开口头一个字说“妈”,小婵的头一个字是“吃”。那时她当然说成“喊”,并且一口气就一串“喊、喊、喊喊喊喊”。后来她到了讲话字正腔圆的年龄,却仍说“喊”,说不来“吃”。也可能冥冥当中她对自己天性中的弱点是羞怯和避讳的。“喊”是娇憨的未成年的“吃”;是邀人宠逗人爱的“吃”,于是人也从不去想这个“喊”很有潜力导致出那个有伤大雅有碍廉耻的“吃”。
说是她那个姥姥与她不亲,是自她两个月开始带她的老保姆。我们都没见过她父母,有说在香港努力发财,有说在青海劳动改造,误差出天壤来了。姥姥在我们这个住宅区看花。我们这一片有些良种玉米,稀罕在颜色上:不白,不紫,是蛋青色。
植物园把花圈成他们的了。姥姥挣看花的钱。看花看不出大钱,因此小蝉在襁褓里就“喊喊”地叫,似乎也冥冥中叫出人的这个最基本欲念中她命定的缺憾。
倚倚歪歪会走路时,小婵便串门去了。开着的裤裆总露出她粉色带青的屁股。有些单身的叔叔说:亲一个,馋丫头,叔叔给糖吃。她便巴巴结结上去亲。
大一些,许多阿姨叫她帮着搬煤块,绕毛线团,只要说一声:“有东西吃哦!”
有回街口来了个吹糖人的,一街都是热的黏的甜空气。小学生们上下学都站住看一阵。难得有买得起的,一旦谁买,学生们都要喝一声闷彩。然后那个得了糖人的孩子满身披挂着羡慕从人闪出的南道走出,嘴里咋唬:“别碰我别碰我!碰折我的糖人我跟他玩儿老命!”孩子们护驾一样就都离去了,总是只剩下小婵。
小婵那时六七岁了,块头极足的一个排场女孩。她眼跟着吹糖人的手走,两挂鼻涕伸伸缩缩,太出神时她也不费事吸它们回去,只翘出上唇去抵挡或缓冲。大起来,她那样子翅起的唇便固定在她容貌上,似乎她对事物的知觉都在这唇上。阴天时,她姥姥两只小脚乱绊地跑到街口叫她回家。她却已帮吹糖人的扯起风箱来,脸涨得通红。
“人家花多少钱雇你拉这大个风箱?看不累僵了你!”姥姥叫。
吹糖师傅慌着开脱自己:“谁叫她拉?她自己要拉!”他转向小婵:“我叫你拉没有?”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严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