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03)

2025-10-10 评论

    “嗬嗬,”他憨厚地笑了。菜场女售货员向他要钱打胎,他就这样笑。“嗬嗬嗬,”他笑着点头,躲开镜子,表示看出他相貌中的伟大潜在。这个相似让他汗毛直竖。
    “像吧?嗯?”
    “嗬嗬。”
    沈编导把镜子挂回脸盆架上方的钉子上,但她前脚松手镜子后脚就“啪嗒”掉地上八瓣子。地上是一堆结满蜘蛛网的舞鞋,墙角有个小煤油炉,上面的锅和炉身都裹一层黑丝绒般的油垢,锅沿拖出一根长一根短的面条来。钱克在食堂赊账太多,三个月工资都不够还,他这礼拜起不吃食堂了,自已在小锅小灶上下面条。沈编导觉得钱克在这环境里像荒庙里一尊半塌的菩萨,人人都在新楼里占了房,钱克竟给遗忘了。
    沈编导告辞后,女朋友拿钥匙开门就进来了。钱克正在对沈编导留下的一本共产党党史,一本舞剧大纲出神。大纲封面上印着毛泽东的狂草《娄山关》,这一段词钱克一个字也看不懂。
    女朋友说:“我都听到了!”
    钱克说:“你回来干啥子?”
    “我都听到了——叫你演毛主席!”女朋友也把他前额的头发捋干净,庄严的瞪着他,就像前些年的人瞪着那些巨大的石膏像、铜像、大理石像。女朋友说:“你龟儿要出名了!”
    他指着下巴:“这里还要加上那个疣子。”
    女朋友手舞足蹈:“西风烈,长空雁叫……”
    他问:“啥子?”
    “娄山关啊!红军在娄山关打了一仗,打惨了!你不晓得?红军差点全军覆没!沈编导讲的——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你才说的啥子?啥子西风?”
    女朋友指着舞蹈大纲:“你完了。毛主席诗《娄山关》都不晓得!沈编导讲的,娄山关一战,毛主席心情很不好,才写了这首诗!”
    “哦。”钱克大致记得这舞剧最初讲给大家时,他正在跟菜场女售货员为打胎的钱恼火、发愁、讨价还价。那时他心情也很不好,把幕都拉错乱了:应该先关大幕,后拉软景;他弄反了:大幕没关,软景的大松树先给他吊上去,观众眼睁睁看大松树连根拔起。过后每个人都跑来骂他,女朋友听不过去,干脆住进他房里臭骂他三天三夜。连跟他睡觉都骂。骂完了她就和他仔细地谈起散伙。
    “我就不信后勤部学过这么厚一本共产党党史。”钱克说。
    “不管她。反正你龟儿要出名了。”女朋友说。
    一天,沈编导把全部人马集合到排练厅。沈编导穿一件海蓝无袖连衣裙,头发吹成对称的十二朵大波,自两个太阳穴一朵朵排下去。
    她对人们很有故事地笑一下,说:“注意啦——”
    从侧门走进一个人。那人颇魁伟,一身洁净的灰布军服,脚上是只麻窝草鞋。他背上那个竹斗笠伸出一根蔑纤,戳在他耳朵上,他不能轻易动头。他一路走过来,沈编导就一路退下去,他最终取代了她的位置。
    沈编导忽然拍起巴掌来。
    队列里有几个男演员说:“钱克!钱克!”
    沈编导笑了,说:“我不用宣布这个重要角色的扮演者了吧?用舞蹈形象来表现领袖,从来没人尝试过!敢吗?谁敢!……”她锋利的眼神从人头上一刮而过,双手骂街似的掐在腰上。
    钱克不知该怎样招呼大家的审视,索性把脸仰起,目光从窗子上一个破洞伸出去。那抽象的目光使钱克有了双古典雕像上的无眼珠的眼睛。他头发事先让沈编导塑制过,抹了鸡蛋清之后它很有可塑性。蛋清违反了头发天然的走向,勾销了他先天的懒散、轻浮。他看去的确像毛泽东长征时摄的那张忧郁、憔悴、充满忧患感的相片。
    “嘿,钱克,少个疣子,少个疣子!下巴上、下巴上!……”有人叫道。
    大家便开始评头论足,笑得哗啦哗啦的。
    “钱克,对嘛,长好长丑不打紧,要长得对!……”
    “钱克肉没长对!长一身伙夫肉,咋要得?要长将军肉!……”
    钱克目光并不收回,喷出一蓬唾沫星子说:“锤!”(注:“锤”即四川俚语中最粗俗的秽语。)
    几名男演员回他:“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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