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蓉怯生生地笑了一下,将两手扶住门框,脸倚在手上。他从没见过如此娇憨的小姑娘。
他走过来,旧军大衣挥洒出他的神威。他像一只猛虎一样步态持重,有一点慵懒。猛虎急什么?整个林子都是他的。
小蓉的脸一哆嗦。他想,小蓉千万别脱口叫出“钱克”来,小蓉把指甲放到嘴里去啃。
他走到小蓉跟前,两人被一扇铁栅栏隔开。小蓉突然开口,说外面大街上贴了许多《娄山关》演出广告。广告是他整个的脸,背景是毛泽东那首词通天贯地的狂草,写在金色的烽火上。一个省的人都晓得他了,他成了大名人了。小蓉变得十分伶牙俐齿,也不是一贯的孤傲、病恹声调。她见他微笑,又说:“演出的票全部预定完了!头一个月的票全部卖完了!……我妈说黑市上十张鸡蛋票(注:七十年代许多副食需凭票购买,如鸡蛋、白糖、猪肉。一张鸡蛋票可买十只鸡蛋,是一户人家一月的定量。)才能换一张足球票,十张足球票才能换一张《娄山关》票!”
他点点头。他生怕他一张嘴又变成了钱克。
小蓉穿着雪青毛衣,淡蓝裤子。裤子是她九岁那年做的,因此裤脚有五道折痕,一道比一道新。显然是每年按她长高的尺度放长一截,一共放长了五次。所有在成长发育盛期的孩子都有这种“五年计划”裤子。裤子使她更显得细高细高。当天夜里,他坐在古老的乡村油灯下,脑子里迟钝地浮现小蓉病猫似的美丽模样。
他瘦了。
此后小蓉每天来跟他讲外面的事,告诉他哪家报纸登了他的照片,哪家杂志刊了他的舞蹈造型。小蓉一边讲一边伸出细细的手指摸他胸前的怀表链条。渐渐的,她细细的手指摸到他腮边,摸在他特意蓄起的长鬓角上。
他突然把满是心事的目光洒向小蓉。
小蓉看着他,佝下腰,让白猫从她怀里下地,钻过铁栅栏,进了他的房。
他不再顾得上沈编导的禁令,拔掉门闩。小蓉把铁栅栏挤开,跟一股新鲜的风似的进来了。小蓉看着一屋子领袖的用品,眼光全是敬畏。
他双手撑在腰后,让军大衣撑起,再垂下,一个俯瞰古战场的大将军。
白猫“瞄瞄”地叫,蹭他的腿,又去蹭小蓉的腿。白猫觉得这地方古无人烟,它不习惯。白猫越叫越累。
小蓉训它:“咪咪讨打!”
小蓉这时在打开那张巨大的作战地图。有些字太高,她得吃力地踞起脚跟;她整个人就那样立在她两个大脚趾头上。她立不住了,身体颤起来。他一步上去,从她身后将她抱离地面。他被派去拉大幕之前,他常常托举女演员。这是他的舞蹈生涯中惟一的骄傲。每个女演员在他手上都自我感觉最佳,因为他从不抱怨她们重,即使她们早上多喝一碗粥他也不抱怨。他的托举使她们误认为自己轻如鹅毛。但他从来没有此一瞬的美好感受:他举着小蓉,如同一枝壮实雄厚的莲藕举着一枝荷花,那样自然和谐。
他使劲感觉小蓉的轻盈和她细长的一双腿。他心里充满一个字也没有的诗。
小蓉心里明白有件事会发生,但她不明白它具体是什么事。她闭上眼,双臂向下垂荡,嘴边挂一丝笑。
他抱着这只垂死的天鹅向床边走。
小蓉说:“不嘛。”
他什么也不说。
小蓉说:“不嘛。”
他还是什么也不说,他把连鬓胡子贴在小蓉脸上。小蓉浑身乱动,像不敢下池子游泳的人突然被泼一身水,被激得痛苦而快活。
白猫的叫声充满威胁。
“小蓉!……小蓉啊!”那是沈编导在远处叫。
白猫一听这呼唤,“呜啊呜啊”地答应起来。
小蓉睁开眼看他。他憔悴、忧郁,一个月的红米荞麦吃得他如此憔悴、忧郁。
沈编导顺着白猫的指引渐渐摸着了方向。沈编导的叫声随楼梯盘桓,上升,逼近。
白猫知道它正在得逞,越发与沈编导一唱一和。它还不停的用爪子去抓紧闭的门。
他起身,一共三大步就跨到了白猫背后。他将白猫的颈皮一把扯起,看白猫在空中放大缩小。沈编导一叫,它便将四肢硬硬地撑出去,嗓音变得低沉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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