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阿鹏已把小女孩抱在了怀里。她真的是个乖乖。
阿鹏头次发现自己心的深处原来有块谁也不知、连他自己都无知觉的柔弱。若没有这个小不点儿女孩,若他与这小女孩错过了彼此他至死不会发现好斗嗜血的阿鹏原是有痛处的。小女孩便是他的痛处。她出奇的弱小让他感到这种痛痛的怜爱。54岁的阿鹏没做过父亲,他认为做父亲的感受不过如此:就这样躺着,由两只细小的拳头在你腿上轻轻捶打;一顿大烟抽饱,有口刚偎稠的茶等在嘴边,吮了茶之后抬起无力的手,在那黄毛茸茸的脑瓜上抚摸几下,或在那黄焦焦的小脸上拍两把。还有,偶尔到洋人地盘上买几块金银箔纸包的、泥蛋似的、叫巧克力的荒唐东西,放在小女孩那永远也洗不干净,还没长大就皱巴巴的小手心上。做父亲的甜甜的痛楚,或痛痛的甜头,在杀人不眨眼的阿鹏看来,不过如此了。
阿鹏闭了眼,享受那细小拳头捶在他做父亲的痛处、痒处、舒服处、致命处。他想,他一定好好栽培这小人儿,她将是个莺歌燕舞的、倾国倾城的、男女老少所有人的著名乖乖。
海蓝死掉的那天晚上,阿鹏感到轻微的不适。他从未因死掉谁而不适过。他由这不适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小女孩,他心里发誓,他将来绝不逼她那么紧。
海蓝是一袋银洋扔进海里了。买她阿鹏花了三千块,才做了不到十个客人,就开始玩逃跑的把戏。捉回来打跛了一阵子,才不跛又跑。这就不能再舍不得那三千块了。
阿鹏把海蓝的尸首停在那儿,两天不装殓,告诉所有女仔,跑到番鬼那里,就要像海蓝这样给番鬼拿去做试验。
番鬼一般拿小白老鼠开肠剖肚做试验,偶然逮住个不会讲番鬼话的中国佬,就是只大白老鼠。
黄毛女孩在海蓝身边一声不响站了许久。脸侧到左边,又侧到右边,打量海蓝一点点败色的面孔。她眼里,这具变成淡淡银灰色的女体仍旧美丽无比,让她想起被父亲头一个卖出去的美丽的大姊。其他女仔走过地下室过道时,都调开脸,屏紧呼吸,尽量不看不嗅给番鬼做了试验的苗条秀丽的大白老鼠。黄毛女孩却一得闲就站到海蓝身边,横看竖看。她看见那细嫩颈子上有条浅槽—一根绳索留下的致命伤痕随时间流逝变得深了。到人们来搬走海蓝那天,绳索留的槽呈出一种暗紫色。它便是小女孩长大成人后永不褪去的一条暗紫色记忆。
小女孩轻轻啃噬着手指甲。阿南阿北快乐地诅咒着,一面搬弄海蓝先是僵直后又柔软如泥的身体。阿北说:丢老母的阿鹏,勒死她之前也不舍得赏她给我玩玩。阿南说:丢你老母,你猪八戒也不尿泡尿照照,阿鹏赏也是赏给我。阿北揪起海蓝的头发,小女孩认为那样揪海蓝疼得要活转来了。两人终于把海蓝折折叠叠地塞进了装干虾的麻袋,再拎起来往下跄了跄。海蓝便成了一袋甘薯给跄瓷实了。阿北拎起麻袋的一个角,阿南拎起另一个角。阿北说:丢,死的怎么重过活的那么多?阿南说:你猪八戒好像抱过活的!阿南又说:丢他老母,阿鹏掐死她快过掐只臭虫,垃圾倒要我们来倒。小女孩看看海蓝一对大眼活生生睁看,就进人了麻袋的黑暗。它们便成了小女孩长大成人后的记忆中两束永远不泯的目光。
半年后,海青病得差不多了,死好过活的时辰。阿鹏吆喝人来抬走海青。他一手牵着黄毛女孩的手,另一只手用块手帕捂住自己鼻子和嘴,对阿北阿南盼咐:抬快些,这屋的空气都是她的病味!阿鹏现在常常牵着小女孩的手,到这里到那里,关照揍这个罚那个。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他有好一阵不亲手拿那折扇揍人了。扇骨子的温度冷却下去,那层红润光泽在钝下去。似乎是女孩总占着他的手,动文动武都不方便。亦似乎小女孩同他手牵手的搭档给了他一副大致的慈父心情,他要好好体味这心情。教导这群女仔十分伤神,往往阿鹏喝干一壶茶她们还学不下一句唱。对阿鹏来说,愚笨倒不是最要他命的,要命的是她们看他时那副神色,像是阿鹏这里分分秒秒都有一顿饱揍要请她们吃。见不到阿鹏人影时,也听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唱,偶然来个二三句也还有盐有油滋味不坏,偶尔冒出一段笑声也浪声浪气没廉没耻,正经派她们用场,要她们上席面去露给客人时,她们就金枝玉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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