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44)

2025-10-10 评论

    “要什么,小姐?”郑小三儿问。
    “有商务印书馆刚出的音乐辞典吗?”女孩问。她最多二十岁,嗓音还带那种青春期的尴尬。
    “有啊。”
    “看看行吗?”
    “不过手头没有。”他说。郑小三儿从来不说“没有”,只说:“手头没有”。他能钻营,半天时间就能变“没有”为“有”。最近两天,已经有五个人打听过这部辞典,他都叫他们留了电话,他保证一旦手头有,就通知他们。他的原则是只要有五个人打听一样东西,他就上天入地,找去。五个人都急需的东西,就证明一个潮流到了。
    “就是说您有?”女孩高兴了,眉宇间那点天生的烦躁也消失了。
    “当然有——不就是商务印书馆最近才出的吗?”他说,他拿出那个簿子,让她也留下电话。
    “他们说,要想买到这种辞典,千万别进书店,得往你这样的铺子里跑!”
    “可不是!”他搭讪。听出她在讲到“你这样的铺子!”口气中的不敬。
    女孩子不肯留电话,对那簿子抿嘴笑一下,说:“我过两天再来看看吧。”
    女孩第二趟来的时候装扮丝毫没变,只是胸口上多了一个校徽。她一看书后的标价就说:“高价呀?!”
    郑小三儿说:“不高价我挣谁的钱?”他从不对他中意的女孩让步。
    “你挣了我的饭钱!下月我伙食费都没了!”她说。然后她开始掏钱:连个钱包也没有,左一把右一把地掏了一台面钥匙、硬币。他数出六张十元钞票,她说:“就这些了!”
    “还差一半。”他说。
    “我知道!”她说。在“知”和“道”之间加了个上滑的装饰音。不厌烦。穷还占着优势。
    郑小三儿见她摘下了手表。
    “这表不好,不过表带特值钱!”她说。
    “你明儿来买,保证给您留着。”郑小三儿诚恳地说。
    “这表带不止六十块!……”
    他看着她。她急成这样也不朝他使媚眼。他知道自己不值她的媚眼,她即便有那份媚也轮不上他。他身体瘦小,最近几年的好日子一下子消受不了,全堆积在肚子上;似乎他身体是他的历史而肚子是他的现实,谁也不否定谁的存在。郑小三儿明白她什么都肯给他,除了妩媚。
    “你拿去吧。”他说,准备放弃她了。
    她便拿去了,连六十块钱也没付。他说他不愿搜刮得她一个子儿也不剩;既然卖不了他理想的价钱,他宁可一分钱也不卖。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女孩又来了。一来就把一张票拍在郑小三儿面前:“全世界最有名的歌星!唱得棒极了!……你这儿放的是什么呀?母猫叫!”
    郑小三儿心里一股热乎:她来请我看戏!这么一个单眼皮、长腿的女大学生要和我挨着肩坐——并排看大歌星!他一嘴油腔滑调全没了,半天才问她道:“你买的?”
    “买?这可买不着!没听说呀?他在北京一共演五场,全是义演!票半年前就卖完了!现在黑市上一张票值五十块美金!……”
    他不信她的话:值五十块美金的东西没有他不知道,不经手的。但他说他知道。对这类事的知与无知象征着档次。这女孩既来邀他看戏,证明她没把他看得太低,他不能辜负她的抬举。因此在她手舞足蹈介绍这个大歌星时,他带出一丝不耐烦的微笑,抢在她结束一句话之前点头,表示她这番口舌是多余的,他一点也不比她知道得少。他甚至没听她在讲什么,他在想去剧场那天他该穿什么。
    他问她:“我几点钟开车去接你?”
    她说:“不用。我们一大群同学一块去!”
    “成。那咱就瞧戏的时候见……”
    “没准见不着——你的座位在前边,我们都在后边。”
    原来她不和他坐一并排儿。她似乎看出了他垮下来情绪,说:“不许不去;不去你可白活了!”
    他说他肯定去,早就盼着去了。
    她又说:“在北京演完,他还去上海,我们几个都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了……”
    郑小三儿眼一鼓,问:“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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