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15)

2025-10-10 评论

    餐馆伙计们说:原来那俩真是移民局派的秘密警察。两天过去,泡听所有人说:从此这里便没有这个人了——这个李迈克就此没了。泡不懂什么叫“递解出境”,但他明白,没了李迈克,什么都没了。没有那个“等”了,没有那个等着他泡的女人;等在海那边很苦的、叫大陆的地方。这天关门之后,人边议论着李迈克此人此事,边陆续离开了杰瑞菜馆。
    泡走进冷库,看见那碗他两天前为李迈克藏的虾。它冻得石头一样。
    “泡,在这里做什么?”身后是王先生伸进来关切的脸。
    泡像是不懂碗中血红的汁竟会变得如此死硬。
    王先生拍拍他的肩,长嘘口气:“好了,以后再没人耍你……”
    泡转过身,拉开那端碗的手臂。红艳艳的一碗东西开在王先生额上。
    王先生捂住脸,从血注中投出伤透了心的目光。
    泡跨过王先生倒下的躯体,步出冷库,顺手将半尺厚的门扣上锁。
    第二天早上,一个新来找工的学生走进杰瑞菜馆,见人们正在合力搬弄一具雕像般挺拔的人体,头脸红艳艳的。学生听人们叫这具塑像“王先生”。

金晃晃一个秋天,一五○号的院子里出来个女人。这条街的住户都不爱朝别人家的新奇事伸眼光,这时都找着道理跑出跑进。住户们多半是白种人,邻居二三十年了,相互间从没好意思问过一个“你好”。很例外的,人们朝一五○院子里这个女人都“Hi!”了一声。女人吓一跳地朝老远甩起脸,不知这个“Hi!”是叫猫、叫狗,还是叫别的谁。这样一甩脸,不管多远,人都看清了这是个中国女人,有张粉白脸,腰身曲线工整得像把大提琴。
    女人没对谁笑,因此所有对她的笑容都无趣地收回了。只知道一五○的院子是不该有女人的。有的只是一个七十多的父亲和二十几的儿子。父亲是中国人,儿子是美国人,但儿子从哪一点看都绝对是父亲的。
    隔一会儿从房里出来一个高高的男孩,但不是一五○原属的儿子。男孩对女人叫几声,女人进去了。街坊都不懂他们的中国话,但中国话叫“妈”也是“Ma”。
    一五○是房价,不是街号。十年前它挂过一次出售牌,全街人都打电话问过它的价,回答是“一百五十万”。全街都安分了。出售牌也在两月后消失。
    这时人都看着那个女人消失在一五○银灰的城堡里。
    海云被儿子健将扯着,进了二楼一间屋。她做了这房的女主人两个月了,房子的好些地方她没到过。
    “妈,你看啊!”健将十六岁,这时朝这间足有四百尺的卧室抡一圈胳膊:“看人家!”
    屋内一溜墙的镜子全被打开,里面齐齐地挂满衣裳。下面是鞋架,像小半个鞋店。屋中央是张大床,床有个镶镜子的顶棚。海云不懂那镜子是水晶的。墙上贴满各种轿车和各类女明星。靠窗一架钢琴,上面立一只巨大的标本孔雀。
    东西一样样看过,一样样以手指捻过,海云和儿子上了床,朝镜子顶棚傻眼。海云突然对健将说:“你怎么乱碰别人东西!”说着跳下床。
    健将对着顶棚的镜子架起二郎腿,完全不是晚饭桌上那个低眉顺眼、陪娘嫁过来吃口白饭的拖油瓶。
    “小死人,快给我滚下来!”海云捏起两只小白拳头,空空捶着。
    健将知道这一世界妈只对他一人骂;这句“小死人”是妈的撒娇;妈跟她新婚的丈夫都不撒娇的。半年前远房大姨专程从北京来和妈嘀咕出国的事,大姨说一句在妈肩上推搡一下:“男人比你大好啊,你跟他好撒娇哇……”不久妈上了北京,回来带回一张相片,是她跟一个男人的。妈问儿子男人看老不看老,儿子说看看有六十,妈喜出望外,说:“死不了他的,还真显十年少相呢!”健将只去看妈手指上的戒指,小灯泡一般晶闪,他不懂那叫钻石。妈眼皮耷拉了,说咱娘俩绑一块也不值它,还说:叫不叫他爸随你,人家自个儿也有儿子,是他前面美国老婆生的,叫卡罗。
    到这儿见了卡罗,健将和海云都吃了一惊:他头发长得齐肩,在脑后拴根丝带;皮肤似乎透明,嚼口香糖的牙齿动作清清楚楚显在皮肤上。没人看见他不嚼口香糖的样子,他有发绿的、大极了的黑眼睛。那样两只眼,两个月来只在头次跟海云娘俩握手时给予过正视。那天卡罗在门口等候接应他们,欲帮着拎行李,七十二岁的父亲却对他柔声说句什么,他便缩回一双苍白的手。后来健将发现每回妈拎垃圾袋出去,卡罗总做帮忙的样子,父亲也总是那句柔声的嘀咕:“这事不用你。”健将便插手帮,海云往往在儿子手背上轻拍一下,瞥一眼丈夫,说:“妈惯坏了你了,你干得了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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