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吧,这茶不错。”老薛说。在这个当口他已不再希望我把话咽回去;我讲出来,他的愧疚感会大大减轻。
我只好说了。我窝窝囊囊讲了一堆我索债的理由,但听上去都像瞎编的:我父母都在大洋那边生病,我家房顶漏了两个月雨了,我丈夫提升泡了汤,等等。
他一直点头,一直说:“我知道,我知道。”似乎他在告诉我,我这些话多么无力;对于索债者来说,“请立即还钱”是最仁慈一句话,除此之外的一切语言都是对于负债者良知的额外鞭答。
“你放心,安小姐。你放心。”他的语气像在哄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而对我的称呼又回到半熟人的关系中。“我一天也没忘记你在我难的时候帮了我。不是每个人都会给人那样……那样无私的帮助的。”
这话他可能一直在肚里涂抹,修改,直到今天拿出来,仍是不尽如人意。他希望他能表达对我的感激,我却感到一份让我极其难为情的,不着边际的奉承,它让我心里那混着愧作的窝囊感越发强烈起来。我不知自己愧作什么,我至此没做错任何一件事,这正是让我悲哀的地方。
“你放心安小姐,下礼拜一我就把钱给你送去。”老薛语气黯淡,却很果决。
我要起身告辞了,赶紧喝两口一直未碰的茶。这是我能给老薛的惟一宽慰了。我又说了些有空还到我家来玩之类的废话,明明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他坚持以那根木棒护送我。我一路走过写意的卧室。餐室、客厅、厨房,实在看不出这两千五会从哪里被榨出来。我悲哀地慢慢走下楼梯,老薛在后面慢慢护送我。街上的热闹和欢乐都成了我悲哀的一部分,都拓宽和加深了我的悲哀。
礼拜一我收到老薛的一封信,求我再宽限他一礼拜。这是我意料中的。我等着下一封信求我再宽限一次、二次、三次。也果然都没出我意料。我每星期都收到老薛一封信,解释他何故不能守信用。
一天上午,艾丽丝开一辆崭新的“BMW”来了,车的颜色很好,宝石蓝。她手里晃着一大把钥匙,里面有“Benz”和“Lexus”的标志钥匙牌,都是她曾短暂拥有过的车留下的。她没坐下就给我一沓钞票,说是老薛赢了,先还我一千元。
我厌恶地看着那摊子钞票,怎么看怎么来路不正。
“谁要他赌钱来还我?”我大声说:“要是输了,是不是还得来借呀?”
“我也这么说他来着,他说他再也不去拉斯维加斯了。”艾丽丝大大方方,毫不介意我瞅着那些钞票的眼神像瞅苍蝇。
“你爸也是个有文化的人!为人师表几十年了,懊,就这么为人师表啊?!”
“可不是。”艾丽丝百分之百站在我一边。然后她又好好笑话一番她爸爸,说这老头也不知怎么了,死活要赢钱给他那个锦衣玉食的女儿买个房子,把这女儿救出来。“安,”艾丽丝对我颠着两只软绵绵的巴掌:“你看是他需要我救,还是我需要他救?”
我跟她说染上赌瘾跟染上大烟瘾一样,戒起来得九死一生,她说她知道,跟染上所有、所有的毒瘾全一个样;住上个好房,开上个好车,也会上瘾,要是走火入魔更是九死一生的甭想戒。她突然看着窗外说,她爸爸了解她的瘾就像她了解她爸爸的瘾。
“不过我相信我爸。他抽烟的年数比我岁数大多了!说戒就再没见他抽过。他戒什么瘾也用不着九死一生。”艾丽丝顾影自怜地一笑:“不像我。”
我基本被说服了。老薛是个理性极健全的人,又有很强的自尊心。
“这样吧,”我想了一会才开口:“我不要你爸还那一干五了。”
艾丽丝一抡柳眉,记不得我是谁了。“哟,是么?”
我忽然又烦躁起来,怕她跟我再就这事扯皮。我说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万一老薛再去拉斯维加斯,也不是因为我逼债的缘故。
不久我听说老薛为我的“豪举”深深感化,老泪纵横了一番,向来斯文的嘴,也赌了些不堪入耳的咒。他说他不混出人样,不痛改前非,决不再见“人家安小姐”。再听人讲到老薛,说他找到个给富豪人家烧晚餐的工作,挣得比发广告多几倍。那年圣诞节前,我收到的第一张卡是老薛寄来的。他还是一副负债者的谦恭口气,说他如何如何地感激我;我赠送他的那一千伍百元,他在不久的未来将成倍地报偿我。最后他问我父母是否康复,我家屋顶是否已修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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