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炼,郑炼!……”我一头扎到他胸口,触到一大片冰,那是他一路掉的泪凝成的。他一路在掉泪,一路。
“郑炼,我们还会见的啊……”我们都穿得极臃肿,我正穿着他顶欣赏的红格子大袄,却仍冷得哆嗦。
他不讲话,只掉泪。我头回知道,男孩子的泪是这样迅猛。
稍平静些,他发现此地离他学校已不远了,便带我走进去。学校很静,人们都回家过新年了。楼道里非常暖和,我和他面对面靠墙站着;似乎谈任何话题都嫌太晚,不等开头,就得结束,并且任何话题都不相宜了。
他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项链,用雨花石车的。他说他从不敢送我礼物,因为我爱的人是那么个伟大的艺术家,送得不对,他难堪不说,我会失面子。“这个,”他将项链很郑重地递给我,“是天然加手工,总是不俗气的,总不会被你扔到抽屉角落,寒碜得拿不出手吧?”
这么粗陋的首饰我当然只有将它放到抽屉里,难道我会戴上它出现在他面前吗?我嘴上却说:“不会的,我喜欢它。”
我们终于走到一起,他将我抱紧、吻我,我也吻他,我什么也不去想。
由于不清楚韩凌的确切地址,我将信寄给了我爸,让老萧蛮子将信转给他。老萧蛮子收到信立刻打电话给我,问我和韩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说没什么,我爱他,现在发现我也爱自己,而已。
“你打算不和他继续了?”
“别问我了,爸。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您可以看我给他的那封信,我把整个变化过程都告诉他了。假如人们愿意把那叫做背叛,就叫去吧。”人们还会说什么?说我在他伤痕累累的心灵上又重重划了一刀。
“你是不是再好好想一阵?”
“这事没有余地了。爸,就像你一定要走出家庭。你和妈的事,我全懂了,我不再干预。”我挂上电话。
一年后,我在书店发现一本书,里面是三千种花卉图案,全是变形夸张了的,夸张得那样浪漫、大胆,真是美极了。
这就是他曾经一再提到的:他在为我采集花朵。扉面上印有一行他的手书:献给我生命中一个瞬息即逝的精灵。
小珊阿姨一个人过。一个人去买几两肉,几十根菜,一疙瘩姜大小如足趾。一个人将向里的筋筋瓣瓣剔净,将韭菜一根根理齐,洗个十遍八遍。之后她一个人开始将肉细着均着地剁,剁得缓急有致,听上去像捶小鼓点。于是有人听听便会说:“小珊一个人还不省省心,费那么些事包饺子,不就她一个人吃嘛!”若久不听小珊阿姨的小鼓点,人也会说:“小珊一个人过得到底马虎,老长时间家里连烟都不冒。一个人,总也得吃吧?”
远远瞧小珊阿姨走过来,林荫下歇凉的人嘀咕:“瞧她这身条,岁数怎么不往人家身上显啊?”
“你没凑近,近了她也不经瞅啦。天天去什么芭蕾舞训练班蹬踏,身条敢不好吗?”
“再蹬也不中用啦。小珊怕是有二十年没上过戏了吧?跟六七十的人聊,时不时他们还会聊到程小珊当年的红劲儿。那些年她一年要上四五个片子,脸蛋子都上了花露水标签儿。”这时小珊阿姨已逼近,人便来不及似地鼓动小推车里的孩子:“叫哇——叫小珊奶奶!”
孩子们立刻一片呀呀声:“奶奶好!”
小珊阿姨俏皮地扬扬眉。其实她很不肯做他们的“奶奶”。就像曾经我们这辈人认真拍了她好些年马屁,她才对“小珊阿姨”的称呼认了账;那时小珊阿姨刚离婚,搬到我家对过,和我们做对门邻居。一个长相很好的男人敲着小珊阿姨的门边,从一楼伸出一个女人头,对那个人说:“多敲会儿,小珊在家。刚才还听她的高跟鞋在我头顶上跺。”男人羞答答起来,反而跑开了。过几日,换了另一个长相不错的男人来敲小珊阿姨的门。小珊阿姨从未把这些“是非”们放进屋。她不傻,才不会把自己的时间、精力、名声白搭到这些没用的漂亮老少小白脸上。她曾经教诲我妈,那时我妈刚出高中开始在电影界忙着跑龙套。她说:“要想做女演员,首先得削发为尼。我这人只对演戏认真,其他的,我保持着自己六根清净。”她的清净终于惹得她丈夫不愿体面地嚷得满世界都听见:“你他妈的程小珊——你那百十张笑脸有一张是给我的吗?你不洗衣不做饭不生孩子,要想跟你上床,老子先得变成个导演,对吧?!……”事后小珊阿姨对人说:“他是个流氓。我真纳闷如今流氓都不叫流氓,全改叫作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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