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川合上镜子,收起它。将败坏前的自己合进去、收起来。满天杨花活物一样活泼忙乱地飞、嬉戏、追着人。它们像雪,但雪决不像它们这样骚动,撩拨人。
老五没有来。等了半小时的雨川抹掉口红和粉,到马路对面等候回程的车。心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空得清爽的心会让她在值夜班时专注安详。车离站时,她看见一个细长身影出现在她刚立过的位置上,并不像刚刚赶到,却像等了许久,等得生了根。
一天雨川下班后,见蔡曜在楼下等她。
“告诉你,不要多心,家里丢了两百元钱。爸的小笔稿费我妈从来不存,就那么放在抽屉里,花得根本没数。但那两百元是小品的,暂时让妈替她收着,她要买新自行车。我妈对平常过日子的钱没数,但这笔钱是小品的,她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动过。”
“家里出这种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不是要窝囊死吗?”雨川脾气甩了出来:“早就说不住你家,早就让你搬,找间瓜棚我都跟你过,偏偏没皮没脸地白吃白住,害得我也跟着没皮没脸!……”
“叫你别多心别多心!妈把这事只告诉我,当然就没有把你我怀疑进去。”
“那怀疑谁?”
“妈谁都不肯怀疑。”“说不定你爸花了钱,不记数,事后忘了。”雨川住到这个家不久,就断定这不是个妻子过问丈夫所有户外活动的正常家庭。常有女人打电话来,父亲简短两句就出门,母亲没有对此动过声色。“说不定你爸爸需要钱,又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不要胡猜,对我们家的事,你还搞不清楚……进了家什么也别说,装不知道!”
晚饭时,老五头一个离座,照例撇下五角钱。雨川发现首先是小品停了咀嚼,再是蔡曜停下筷子,然后是母亲搁碗。三人全看着他穿衣、戴帽,三人全是害怕和痛心的样子。父亲没反应,但筷子仅在同一只盘子与嘴之间机械往返。等到老五出门,小品自语般说,他办那个画展大概用掉一大笔钱。蔡曜插嘴,也像自语:拿拿自己家的还不大要紧,要是在外面也干这事就严重了。母亲木讷地检讨:钱不锁是我的过。接下去是种沉闷和痛苦,似乎这日子一下败了人的兴;似乎谁也不知怎样去和这家庭中不体面的秘密相处下去,共存下去。当晚各自灰溜溜地早睡下了。雨川推说有些信要写,一人待在客厅里。
门响她回过头。老五走过来,拿出几枚新刻的图章给她看,说蔡曜央了他多次,要他为他的藏书刻几枚闲章。她紧盯着他细长柔软的手指,认定它们白得晦暗。做许多不明朗的事才会使人这样晦暗的白手。
“我怎么了?”老五问,意思说:我怎么会惹你这样研究地瞅。
“你需要钱吗?”雨川问他的两只眼睛。
老五不懂她话似的,向里撮的嘴启开并微向外撅了。
“我自己有点钱,可以给你。”雨川告诉他的一只白手。那手渐渐退缩出她的视野。她觉得他整个人都在退缩。
“老五,除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家里丢了钱!”雨川短促地呼吸着,用压没了的声音说。
“我知道。”他说。还想说什么,但仅是喉节升降了几回。
雨川想问:“你知道自己有过失还是知道自己被冤枉?你究竟干没干那事?”他却匆匆走开了。腰仍塌着,但走得很快。第二天雨川换夜班,白天闲在家。又是全家轮番去敲那扇门,叫“老五!”雨川听出这惯例的呼唤走了一点调。腻烦和鄙夷成了这调的主趋势。
直到母亲摆开午餐,他仍未露面。母亲想想不对了,贴在他门上连着叫。听得父亲也慢慢从餐椅上站起。偶然地,母亲发觉门并没从里面拴住,便一推。屋空着,屋里除了老五的气味,什么都没了。父亲一下跌回椅子。
老五走了,没留一个字,几日后那笔钱被找到了,装钱的信封卡在了两层抽屉的隔板上,似乎是因为抽屉被塞得过满的缘故。小品看看两张一百元钞票,说它们好像是原来的两张。雨川觉得人人都在玩味那个“好像”。
老五没有回来过,尽管他回家也不必住进那间储藏室了。小品搬进了学校的宿舍,蔡曜分到了房子。父母为平息一点疚痛,把小品和雨川曾住的屋布置起来,一厢情愿地称它为“老五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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